“啊?”
“就是府学供给食宿,不用花钱。”
“读书真好。”
“那便是我跟他的最后一面。当年冬天,他就殉国了。”
林凤君的心突然疼起来,喉头哽住了,“嗯。”
“我与郑越是同乡,同吃同住,一起读书。学规繁苛细密,以禁令惩治为主,所以日子过得十分枯燥。冯大人当时是通判,主管府学,对我俩很是赏识,偶尔他府上有些文人酬唱的饭局,也叫我们叨陪末座。”
“所以你就认识了冯小姐。”林凤君忽然有点莫名的惆怅,那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好像天天在练拳脚。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以前也对你说过。我与她之间并没有私下往来。我不希望你误会。”
“动过心也不是罪过。”她轻描淡写地说道。“脑袋砍了碗大个疤,这又算什么大事。”
陈秉正张了张嘴,终于答道:“你说得对。”
“可我觉得今晚驿站的事做得很不敞亮。”她很认真地说。
“我盘点了驿站迎来送往的支出,去年便是五千多两,一大半都没有勘合。我刚三令五申要严查,若是自己开了口子,再难约束下人。”
“照你说的,她爹是你师父,郑大人还算是你的救命恩人,路过济州。我家是江湖人,也没有让恩人住外面的道理。依我看,你就该请她到家里去住,总比在外面舒服些。”
陈秉正释然地笑起来,“知道了。以后都由你安排。”
她“吁”了一声,来喜将车停在一处地方,门前挂着白色幌子,写着四个大字:“涤尘清心”。
“这是?”
“济州排名第一的混堂子。”她又掏出一把铜钱,“去吧,搓干净,不然……”她使劲回想陈秉正的用词,“就会被人弹了,说你坏话。”
他愣了一下才跳下车,“那叫弹劾。”
“知道了。”
林凤君回到家,屋里亮着盏小油灯。父亲大概是睡了,屋里安安静静。她将那支荷花插在水瓶内,放在窗前,一滴水珠顺着茎杆滑落。
“动过心……”她想起冯小姐的风姿,那样勾魂摄魄的美丽,换了自己也一样动心。
她忽然有些莫名的心烦气躁,大概是天热了,肝火旺盛。“他十四岁就认识她,她是玉雪可爱的小女孩……”
她暗骂自己真没出息,怎么和一个小女孩计较。可是思绪翻飞,像蛛丝一样向外飘散,只觉得身上都不自在起来。
她翻开床头的《白蛇传》,一眼就看见那句:“法海道,人妖殊途,绝非良配……”啪的一声,她又将书合上了,“这老秃驴懂什么,白娘子自有好处。”
林凤君抽出一张白纸,在上面描画。天下着蒙蒙细雨,白娘子撑着一把油纸伞,温文尔雅,仙气飘飘。“别看她是妖怪,许仙就喜欢她,别人都不行。”
她愉快地躺下去,闭上眼睛。忽然一个念头闪电式地劈进脑海,她坐了起来,拿起那张纸左看右看。
“最好是你独有,别人买不到的东西。买家不在乎价钱。”黄夫人的话语响在耳边。
三天后,林凤君走进了空荡荡的书场,手里提了个大包袱。
两个伙计正在下象棋,懒洋洋地摇头:“过阵子再来吧,官府有令,一律停业。”
“我找你们东家。”
伙计怀疑地看了她两眼,向里头叫了一声,“东家,有个小娘子找你。”
她走进了二楼最大的雅间,李生白带她来过。书场东家看着她像变戏法似地从包袱里掏出一件又一件东西。
东家拿起一条丝帕,上面绣着两个撑着伞的美丽女子。林凤君暗道绣坊的师傅手艺好,将那幅画还原得栩栩如生。
“这是谁啊?”
“白娘子和青青。”她指着旁边绣的字样,“西湖初遇。”
“就是那个永镇雷峰塔的蛇妖?一条白蛇,一条青蛇。”
这话林凤君不大爱听,“东家,我记得你这里卖点心果品,上回我来听书,还尝过,味道不错。”
“是。”
“我想跟你商量,等书场重开了。我将这批货在你这里寄卖,要是能卖得出,三七分帐,我七你三。”
东家怀疑地盯着这丝绢帕子,“你要卖多少钱?”
“一两银子一条。”
“疯了吧,这价钱能在外头买十条有余。”
“可是外头买不到。只管试一试,卖不出去,全都算我的。”林凤君微笑着拿出一锭银子,“您到时候先让伙计们吆喝几声,这是给他们的茶钱。”
东家掂了掂那银锭,的确是真的。他想了想,自己确乎没什么损失,只是举手之劳,“那我吩咐下去。”
“多谢东家。”林凤君又拿起一柄团扇,上面画着许仙和白娘子,两个人在桥上对望,脉脉含情。“我们还有绢伞,一共六种花样,样样不同。集齐六条帕子,可以送一柄团扇。集齐六柄团扇,可以送一把绢伞……”
第114章
清晨的第一道阳光落在济安武馆的草地上, 十几个孩子分成左右两队,正在演练兵器攻防。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林凤君拍拍手, 指着正在耍枪的陈秉文说道:“咱们来对一招。”
她指了指自己的咽喉,陈秉文手都抖了, 林凤君拉下脸来,“男子汉大丈夫, 决不能犹豫。”
他上前一步, 枪尖直奔林凤君的喉头,离着二尺远就摇晃起来。她向旁边纵身一跳,让过枪尖,手里的木棍正正地敲在陈秉文的手上。他哎哟一声,红缨枪便落了地。
林凤君喝道:“习武之人,招招都要往死里打。这样一无准头, 二无力气,瞻前顾后, 早晚会吃大亏。”
宁七笑道:“师姐,他对着你不成,对着我就火力十足。”
忽然一道雪白的影子在林凤君肩头轻盈落下。它歪着头,红宝石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众人,翅膀轻轻扑棱,发出沙沙的细响。
林凤君又惊又喜, “雪球,你回来了。”
林东华的声音远远传过来:“都听着, 今天中午加餐。”
宁八娘和宁九娘叫道:“师姐,还有几天才能吃上肉。王大哥最近都没有来送肉。”
凤君叹了口气,“馋猫儿似的, 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功课要紧,知不知道?”她掏出两个煮鸡蛋塞给女孩们,“一边去,别让他们瞧见。”
宁七早看在眼里,挑一挑眉毛,“我说围墙底下有剥得稀碎的鸡蛋皮,原来有小灶。”
远处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凤君,我有江州带来的云片糕,要不要吃?”
林凤君立刻冲了过去,将眼前纤瘦的女子紧紧抱住了,“芷兰,我好想你。”
芷兰拍一拍她的背:“我也天天想。”
“不走了行不行?”
芷兰看向林东华,他郑重地点头:“武馆就现在缺先生教读书识字。你就在我家住下,我将你和凤君一同看待。”
她就微笑道,“师伯说的话,我一定听。”
林凤君欢欣鼓舞,即刻拉着芷兰绕着围墙走了一圈,孩子们也顺势散了,三三两两地观望着这位新来的女先生。“这是习武场,这是教习的屋子,这是厨房,几个学生轮流下厨,他们都会做饭。芷兰……”
芷兰“嘘”地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路引,“凤君,我改名字了,现在叫林金花。师父给我买了个逃人的户籍,我专门挑了个姓林的。”
“金花……”林凤君笑了,“你也姓林,咱俩就是亲生姐妹,天造地设的一家人。”
林东华指挥着几个孩子,扛着一个沉重的袋子进了厨房,正好被她瞧见,“爹,这是什么?”
芷兰收敛了笑容,“是我带来的,一百斤白米。在江州是贵价货,好不容易才买到手。”
凤君瞠目结舌,“这年头,到武馆当先生需要自带干粮的吗?”
芷兰叹了口气,“今年雨水少,江北许多地方出了旱灾,庄稼绝收。江州已经多了许多流民,粮价一天一个样。”
“流民……”
“就是受灾逃荒的农民,没有饭吃,只能离乡背井,沿街乞讨。乞讨不到,便聚众抢掠。”林东华很严肃,“集结造反的也有。人到了那种地步,便不是人了,吃草根、树皮、观音土,甚至……杀人来吃。”
宁九娘吓坏了,立时哇哇地哭了起来。宁七神色凝重,只有陈秉文不明所以地问道:“他们不能下河捉鱼吃吗?”
林东华叹了口气,便不答话。陈秉文一脸天真地说道:“师父,你不用急,有我在,缺不了咱们的饭吃。”
宁七叫道:“你懂什么。”语调很不客气。
陈秉文推了他一把,“叫师兄,没大没小。”
宁七一个不防备,一个香囊就掉在地下。众人看得清清楚楚,林凤君捡起来闻了闻,“还怪香的。”
她解开口子一倒,一枚奇怪的钱币就落在手心。“风花雪月……”她问芷兰,“你认识吗?”
“不认识。”
林东华的脸色立刻变了,他劈手夺过这枚钱币,冷冷地盯着宁七,“是你的?”
宁七看见他寒冰一样的眼神,吓得一个哆嗦,立时便想否认,“不,不是……”
“那是谁的?”
他脑中千回百转,只得老实交代,“我在清河帮的船上捡到的。”
林东华将香囊收到袖子中,林凤君看他的脸色,知道不是好物,不敢再问,只好换了个话题,“爹,家里还有多少米面?”
“有些陈米,可是武馆有十几个孩子,勉强够吃二十天。”林东华想了想,“凤君,赶紧叫所有人去买米。宁七,秉文,你们俩过来,我有事交代。”
林凤君带着人,将米袋包袱尽数搜罗,飞快地奔了出去。
宁七和陈秉文面面相觑。宁七大着胆子道:“师父,千真万确不是我的。”
林东华将那枚春钱在桌面上一转,它就转成一道白影,“我知道。你没钱,去不起那些不正经的地方。”
陈秉文叫道:“我有钱也没去过。”
春钱越转越慢,最后无力地倒下了。林东华小声道:“你们两个去办一件事,跟踪平成巷卖猪肉的王有信,看他把猪肉偷偷送到了什么地方。”
陈秉文小心翼翼地问道,“杀猪?民间还没有开禁。”
“那帮一肚子脂油的富家公子能忍住嘴巴?鬼才信。”宁七笑了一声,又赶忙补充,“师兄,你是例外,污泥里也能生出白莲花。”
陈秉文脸上立时露出得意之色。林东华憋不住笑了,“速去速回,不要跟人起冲突。”
济州城最大的粮铺门外已经挤了一些人,男女老少都有,手里攥着空荡荡的米袋。大门只开了一条缝隙,两边都有人把守。门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六百文一斗,限量一斗”。
伙计站在柜台后,懒洋洋地量着米,每舀一勺都要抖三抖,米粒洒回筐里。
“昨天不是五百文一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