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君忽然莫名地紧张起来,她的手心出了汗,黏糊糊的。
花船上乱起来了,有穿着轻纱的女子跌跌撞撞地走到外面甲板上,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倒了下去。
一缕五颜六色的烟从甲板上升起来,那是求援的信号。林凤君望向码头,陈秉正得赶紧来,习武之人,就算一时中了蒙汗药,也会自行调息。错过了这一段,再无机会。
不远处突然有呜呜的号角声,两艘巨大的官船从码头开拔,分左右包抄,将这艘花船夹在中间。官船很宽阔,陈秉正站在甲板上,沉稳如松。他朗声道:“停船靠岸,人员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花船上有人在尖叫,但声音微弱。陈秉正招招手道:“上去搜查,不许放过一个。”
众人齐齐叫了声:“是。”
林东华站在岸边,冷静地观察着衙役们将瘫软的人一一拖出来,排成一排丢在甲板上,用绳索捆住,“陈大人今晚实在威风得很呢。”
林凤君笑了,“是爹用的计谋好,让他捡了个大便宜。”
父亲一挑眉毛,“真是明辨事理,不愧是我的宝贝女儿。”
忽然他脸色变了,眼神直勾勾地望向水中,林凤君问道:“爹,有大鱼?”
“大概是吧。”他拉着女儿猫下腰,隐身在一棵树的后面。
一个黑影飞速地泅着水,离岸边越来越近。没过多久,他手脚并用爬上了岸,跪在泥地上喘息了一会,才站起身来。刚往前走了一步,只觉得腰间一软,瘫倒在地。
林凤君叫道:“爹,我今晚总算没有空网而归。”
她将这人转过来,林东华忽然道:“这人是个女的。”
林凤君十分讶异,她拨了拨她脸上水草一般的头发,这人她认识,“爹,是清河帮的女镖师,好像叫段三娘。”
第116章
段三娘勉强睁开眼睛, 模糊的视线里,有个熟悉的脸。她打量着林凤君:“怎么是你?”
“我正好在钓鱼。”林凤君提着鱼篓给她瞧,没敢说别的。
她怀疑地看了这父女俩一眼, 伸手将湿淋淋的头发随便一挽,挣扎着爬起来, 晃晃悠悠地走了两步。林凤君上前拦住:“你要去哪里?”
“我要走。回清河帮报信。”
段三娘看了一眼河面,花船已经在两艘官船的包夹下驶入码头。“我得赶紧去, 不然来不及了。”
林东华忽然说道:“何怀远在船上吗?”
她摇头:“没……没有。”
“你是个实诚人, 我信你了。”他叹了口气,“你在花船上做外面的警戒?”
段三娘深吸了一口气,嗯了一声。林东华想了想:“清河帮内规矩极严,这次被人截了船,你回去定要挨罚。少则一顿鞭子,多则断手断脚。”
她脸色变了, “谢谢林镖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到底是清河帮的人, 活没干好,挨打挨罚是应该的。”
林东华摇头道:“你倒是很忠心。可是性格太耿直的人,若遇不到明主,多半要吃闷亏。你觉得何怀远是明主吗?”
她惊愕地抬起眼来,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她冷硬地说道, “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我只是好心提醒, 忠言逆耳。”林东华轻描淡写地抄起鱼竿,“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
她瞪着他, “什么意思。”
“何家不是能容人的。你要是去报信,最好在身上再补两块伤痕,说是跟官兵冲突后,力有不逮,无奈跳江。”他笑道:“我女儿愿意代劳。”
林凤君跺脚道:“爹,什么时候还开玩笑。”
段三娘怒道:“休要管闲事。”
她甩开林凤君拦她的手,走得极快,瞬间冲上大路,没了踪影。
林凤君愤愤地说道:“爹,你说什么风凉话。她是好人,一直在帮我。”
“并不是风凉话。”林东华笑道:“咱们走吧。”
街道浸在朦胧的月色里,两侧的白色灯笼早熄尽了,在夜风中簌簌地抖动。偶然有野鼠窜过空荡的街心,吱吱叫着。更夫的梆子声自远处飘飘地传来,反倒衬得这长街愈发寂寥。
蓦然间,远处传来一阵哒哒的声响。清脆、响亮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由疏变密,越来越急迫,越来越密集。数匹高头大马风驰电掣般奔来。青铜蹄铁敲击着青石路面,火星四溅。它们鬃毛飞扬,鼻孔喷着白气,宛如一阵黑色的狂风卷过空寂的长街。
他们在济州府衙门前翻身下马,簇拥着中间的何怀远。他穿一身崭新的青色官袍,右眼戴着一个黑色眼罩,神情格外阴冷。
早有小吏等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引他们进去。
何怀远朝远处望去,钱老爷和几个商人排成一排,跪在院子里墙根底下,战战兢兢地看着里头那扇紧闭的门。
当当几声锣响,忽然一个士兵抱着一堆衣裳出来,将它们尽数扔在地上。虽然都是白色和黑色,却也是锦绣绸缎,上好的衣料。
商人们顿时慌了,钱老爷扑上去,“我儿子……你们将他怎么了?”
士兵全不答话,笑眯眯地站到一边。从后面来了个魁梧的武将,用靴子将那堆衣服踢了一脚,笑道:“令公子还没用刑,只是关了几个时辰,就耐不住肚饿,将衣裳交给我们,只要换两个窝窝头吃。”
钱老爷瞠目结舌地看着他,“陈将军……”
“我还劝他来着,一件衣裳换一个窝窝头,一天也就换完了,无以为继,总要有点打算。回头在牢里衣裳没了,倒是一身细皮嫩肉,冰雪肚肠,你说怎么办。”
钱老爷面如死灰,瘫软在地上,两行老泪夺眶而出,平日的嚣张气焰全不见了,“我……我想面见陈大人。你们乃是同胞兄弟……烦请高抬贵手。”
“我弟弟忙着呢,在等待一位贵客。”陈秉玉斜眼往外看去,就看到何怀远站在走廊下面,脸色不善。
他微笑着上前,“这位想必就是何少帮主吧。听说又升了千户,可喜可贺。”
何怀远拱手道:“陈将军安好。以前远远见过,不曾拜会。”
“阴差阳错,不曾撞见。”陈秉玉笑道,“有缘必能相逢,请。”
他带着何怀远穿花引路,一路走到衙门后身,这是陈秉正的住处,青砖墁地,扫得干干净净,连半片落叶也无。
屋内四壁萧然,只悬着一幅字“惠风和畅”,底下设一张榆木书案,案上笔墨纸砚排列整齐,纤尘不染。墙角立着个素漆书架,垒了满满的书。
何怀远抬头看去,只见梁上还有个燕子窠。
陈秉正面无表情,只是叫长随倒茶。那长随递上茶,便乖乖地走出去,将门带上。
何怀远坐在下首,思前想后,只得开口道:“陈大人,多日不见。”
“的确如此。十分有缘。”陈秉正微笑道。
何怀远咬了咬牙,他平时最憎恨向人低头,尤其是陈秉正乃是血海冤仇,实在开不了口。他料想陈秉正也不会轻易松口,便垂着头不说话。
不料陈秉正喝了口茶,脸上表情竟是十分温和,慢悠悠地说道:“昨天晚上,有人向官府送信,说运河上有花船奏乐,又有女子弹唱。国丧期间,兹事体大,我便令官船将它拦下了。从船上带回来几个人,其中三个原不肯说话,用了刑才供认是清河帮的人。”
他望向何怀远,“不知道是真是假。这年头,江湖术士混冒出身,也颇为常见。”
他这样坦诚布公,何怀远反而僵住了,若不承认,那几个人在帮中地位不低,在陈秉正手上受了刑罚,万一吐出什么,后果不堪设想。他叹了口气,“我手下有几个镖师不懂规矩,被人引诱,上了花船,还望陈大人高抬贵手,轻轻放过。”
“被人引诱?”
“好色罢了。”何怀远摇头,“江湖人飘飘荡荡,难免有些露水姻缘。”
“知道了。”陈秉正笑道:“何帮主不必忧心,我并没有向贵帮问罪的意思。济州在运河边,来往货物,全用水运。你如今在漕运衙门任职,又是清河帮的首领,下官是济州的父母官,有个不情之请。”
何怀远心中一动,忽然一股凉意从后背直冲上来,“陈大人请讲。”
“清河帮自此以后,不再阻拦济州的船只。”
何怀远愣了一下,眨了眨眼道:“济州的官船,我们不仅不会拦,还会保驾护航。至于每年的收成,清河帮决计不会忘了陈大人。”
他说到后面,便用指甲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两道。陈秉正摇摇头,“我说的不光是官船,还有民船。济州大小货船成百上千,往来省城乃至京城,往来货运,一刻也不能缺。请何帮主看在我这番诚意上,将保运金一律抹除。我将三位帮众,即刻释放。”
何怀远沉默了。陈秉正道:“济州产桑麻茶叶,多亏这条运河,才能送往各处。百姓卖了货物,缴纳赋税,已经是所剩无几。若再加三成保运金,大户自不必说,小本生意的商户,怕是有半数都要赔本关张。这样算起来,五百商户,便有三千以上工人,牵连不下万人。数万人嗷嗷待哺,我作为济州知州,又于心何忍。恳请何帮主大发慈悲。”
他语气温柔谦和,说到最后,便起身作揖。何怀远吓了一跳,也起身还礼,嘴上道:“这如何使得。”
“为了济州百姓,这礼你受得。”
何怀远脸色阴晴不定。陈秉正上下嘴皮子一碰,便是每年一万多两的收入没了,向上无法交代。若真免了济州商户的保运金,严州、江州商户闹起来,更是无法弹压。他犹豫再三,只得打了个哈哈,“陈大人,您真是高看我了。我在帮内虽说是少帮主,其实全做不了主。容我回去向父亲告知,他老人家拍板定夺。他如今忙着往宫里送鲜鱼的差事,他老人家正在监督徐州船厂造冰船。陈大人多等几日,我必能回话。”
陈秉正听其言观其行,已经摸了个大概,微笑道:“那三个人在帮中多年,可是说是少帮主的师父辈。如今在牢里受苦受难……”
何怀远从袖子中取出两根金条,拱手道:“请陈大人关照。”
陈秉正斜着看了金条,冷笑一声,并不去接。一时屋内万籁皆寂,忽然一声咕咕,何怀远望了一眼,一只白色的鸽子从燕子窠中间探出头来,见他在座,就把身体往后一缩。
他心中一震,知道是林家的鸽子,新仇旧恨一时都翻上来,不由得开口道:“久闻陈大人学识渊博,杂学旁收,连江湖上的手段也学会了不少。”
“我自求我道,圣贤道也求,江湖道也求。”
“莫要念错了经,将顽石作了珍宝。”
陈秉正笑道:“秉正自知眼光短浅,不如何帮主高瞻远瞩,目光独到。”
何怀远听见他阴阳怪气,句句直指自己眼睛,登时大怒,脖子以上都涨红了,强忍着说道:“陈大人若没有别的吩咐,怀远这就告辞了。”
陈秉正端起茶来,“送客。”
何怀远站起身来,一炷怒气往上顶。院子里钱老爷本还眼巴巴望着,见到他出来,便扑过来道:“少帮主……”
他将衣服下摆甩开:“你儿子做的席面,必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被人做了局。你倒还来求我。”
钱老爷不敢说话,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何怀远一扭头,大踏步出门去了。
东方刚刚露出一点鱼肚白。他出来得匆忙,险些在后门的门槛上绊了一跤。忽然有人叫道:“少帮主。”
他回头看去,是段三娘,头发散乱,一身都是湿淋淋的。他一时怒火又高了数倍,“你去哪里了?”
“少帮主,不是属下无能,当晚中了埋伏……”
他忽然喝道,“我自然知道有埋伏。为何昨晚你本来在船上警戒,却不来找我报信?”
段三娘愣住了,“我筋骨酸软,想着跳船逃生,所以迟了片刻。属下已经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何怀远脸色发青,“你可有人证?”
段三娘张了张嘴,自然不敢说林凤君,只得垂着头道:“一路不曾遇见其他人。”
何怀远道:“船上三个人尽数被捉,唯独你逃了,你莫不是官府的细作?”
段三娘瞠目结舌,说话都支吾起来,“少帮主,这……实在冤枉。”
“冤不冤枉,回去查明。”何怀远望着左右,“给我押起来。”
两个镖师上前要抓段三娘的胳膊,冷不防她双臂一缩,使出一个拖字诀,两人便抓了空。两个人抄起兵器,一左一右又上,段三娘抽出腰间软剑,如灵蛇吐信,直取对方腋下。
两个人躲闪之际,段三娘身形一折,用起轻功,飞快地逃进一条小巷。
何怀远恼羞成怒,叫道:“两个废物,快给我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