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里列队正往南门走的城防兵,听到北门跑回来的那些人口里乱喊着:“北门敌袭!北门敌袭!”说着都往南门方向奔来。
内中不明就里的人,还在朝北门那边张望,很快见有许多穿布衣的人从北门杀了进来。
校场内此刻还有两个百户在整队,看到这个情况,迅速指挥各队分出一部分人堵杀从北门进来的人,然后让其余人立刻从南门疏散出去,分多支队伍绕路回援。
这边人手刚刚分好,忽听南门处传来一声巨响,两扇木门轰然倒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许多穿布衣的女人,持刀拿剑地冲了进来。
校场内再次陷入慌乱,南北两边不断有持刀的布衣人涌入,娴熟地挥舞着兵器持续砍杀。
布衣人越来越多了,先时训话的百户说城中闹乱的流民至多不过二三百人,仅有十之一二带有利器,可是此刻从南北两边营门冲进来的至少有五百人,而且人人持有刀剑,还不是防身的小刀,全是战场劈杀用的重型兵器。
这场面有些荒唐,他们甚至想不通这些女人到底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他们也没有机会想通了,他们的疑惑跟着头颅一起飞离身体,在校场上方短暂盘旋过后,跌落在尘土之中。
城中的混乱在傍晚时分渐渐止息,天边的火烧云变得浓烈起来,如同一场无声的盛大庆典。
忙于处理尸体的女人们不禁停下脚步抬头欣赏起来,这样绚丽的美景在此刻格外解乏。
幽州城所有城防军在这一日被尽数剿灭,妊婋和花豹子等人在校场收尾的时候,厉媗又带人到城墙上转了一圈。
各城门的守卫在她们进城后,已被圣人屠另外安排的队伍逐一攻克,众人忙了这大半日,总算是把城清了。
妊婋在城中平定后再次来到东城门,先前她们开门的时候,因为力道没用对,把右门弄歪了,现在门合不上,大家正围在这里研究如何修门。
妊婋和杜婼站在东城门外,给调整门高的众人看地平角度,杜婼看着这座城门,忽然生出许多感慨。
“这是咋说的。”杜婼挠挠头,“本来只是简简单单打个劫,这怎么还夺了个城呢。”
妊婋也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城墙,今日这场酣战并不轻松,但也没有她原想的那样艰难。
“夺下城后,或许,我们也能建起自己的军队?”杜婼想起了从前在鸡毛贼女子营里的日子,她也曾在洗衣做饭的间隙羡慕过那些列队训练的身影。
妊婋听完她的话,想到自己当初离开幽州城时,只盼望能跟着花豹子在山坳里拥有一小块属于她们的净土。
此刻妊婋看着城头上方“幽州”两个大字,正在霞光中熠熠生辉,她忽然感到有股野心在胸腔中膨胀起来。
妊婋轻轻笑了一下,她笑自己当初竟把梦做小了。
第37章 素月分辉
“右边高一点……诶,高多了,再稍稍低一点。”
“好!正了正了,关上一点试试。”
妊婋和杜婼一齐喊完,修城门的众人一点点把门往前推,果然能关上了。
当那城门还剩一人宽时,厉媗探出头来:“你俩要不先进来?我怕一会儿这门关上就打不开了……”她说到一半忽然眯起眼睛朝她们身后比划了一下。
妊婋和杜婼回头看去,远处有两个穿劲装的人,衣衫一青一墨,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走来,是千光照和千渊海。
她们赶忙转身跑去迎接,及至近前发现她两个身上丝毫未见血迹,她们先跟二人问过好,妊婋奇道:“没有瞧见从城里逃出去的?”
今天早上那两个火雷在城防军营房炸开时,妊婋就知道太平观一定会有人下山,此刻见她二人从东边来,便猜到她们是去那边截杀从城中逃往镇北将军处报信的人了。
可她二人衣着整洁,发丝一尘不染,浑身上下更是全无血迹,跟她们这些在城里杀了半日蓬头垢面的模样相比,不啻云泥。
“瞧见了几个。”千光照和颜悦色地从腰间布袋里掏出一枚军印递给她们,“都已处理完了。”
妊婋接过军印,跟杜婼一起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上面写着“幽州城防中营之印”,幽州城防军的大印在剿匪裨将那里,日前已被她们缴获,这一枚应该在那个守城校尉手中,估计是他带人出城救粮路上,悄悄派人往平州报信时交出去的。
千光照和千渊海跟她们一起往城门方向走去,把今日城外发生的事简单跟她两个讲了讲,果然这军印是千渊海在北城门外缴获的。
这日城中火雷炸开后,太平观共有二十四位道长一同下山,远远来到各城门外截杀出逃的男兵。
虽然豹子寨众人这日已经尽可能地在清剿过程中把守住了所有出口,也在城外留了人,以免有城中逃亡报信的。
但这些事对大家来说,还不十分熟练,所以仍然免不了有零星漏网之鱼,各显神通地从城中往外逃窜,甚至早在豹子寨等人还没到东城门外时,就已经有人悄悄离城了。
千渊海截杀到的这枚军印,正是跟守城校尉同一时间离城的,一个大张旗鼓走东门,一个悄无声息走北门,除这印外,那男兵还带了一封手书,将刺史发公告救济流民等事也同镇北将军细述了一番。
几人说着话,从仅能容一人通行的东城门缝里进了城,等这边城门关起来后,大家在城门口相见毕,一起往城里走去。
听说太平观这日下山人多,花豹子回头问:“怎么不见道长们来?是还在城外么?我去接了大家进来喝杯茶歇歇脚。”
千光照淡淡一笑:“城内人多事杂,没得在这里添乱,我仍叫她们回观里去了。”
花豹子想想这话在理:“也是,城里眼下到处脏乱,我们折腾到现在连脸都没顾得上洗,也怕怠慢了诸位,来日我们再到观中拜谢吧。”
几人走在城中主路上,这边的尸体已经都被拖走了,只是两边墙上和石板路上还能见到一些斑斑血迹,好在街巷两边的迎春花香气浓郁,把血腥味遮盖了不少。
她们一路往城防军大营走来,所到之处基本上已经看不见尸体了,这时忽听有阵哭声从大营方向传来。
众人快走了几步,转过一条街,来到大营北门外,见许多流民聚在此处,好像是在看什么热闹,哭声正从人群中央传来。
妊婋等人穿过流民来到近前,见先前挂在营房外的男流民尸体不知何时被人放下来了。
有个老妇坐在地上,怀里搂着一个老男人的尸体,左一句“老头子”右一句“孩儿爹”,中间掺杂着“我可怎么活哟”之类的话语,哭天抢地,喋喋不休。
哭完老的又哭小的,抽抽噎噎地念叨起自己被军队害死的长男,说她长男就是被拉去当兵后尸骨无存,次男因此死活不肯从军,却在平叛军过境征兵时因逃军被悍兵一刀杀了,接着又开始抱怨自己命苦。
围观的众人默默听她哭诉着,有人听红了眼圈,有人面露怒容,也有人一脸厌烦。
“别哭了。”人群中有个人发话了,“这样命苦,抹脖子得了,跟你家屪子下去团聚吧。”
那人说完扔了一把刀在那老妇脚边,发出“铛”的一声清响。
老妇的哭声当即止了,她愣愣地看了看地上那把刀,擦了一把眼泪:“我凭啥死,我不能死,我得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
人群中响起几点笑声。
这时鲜婞从后面匆匆走上前,将那老妇从地上劝起来,又请众人继续跟随旁边带路的人,去另一座新坊安置,大家见这里也没什么别的热闹看,便陆续离开了。
等那老妇也被人劝走后,这边的街道很快空下来,鲜婞看见妊婋等人也在这里,遂笑着走上来跟她们说了说迁坊的进展。
兴义坊和善通坊都不是大坊,可住房屋也不多,若只是临时安顿倒是勉强挤得下,但如今城中发生如此巨变,这些流民一时半会不能放出城去,以免有人走漏了风声,所以在城中混乱平定之后,妊婋和花豹子商量再开辟出几座空坊,将部分流民从那两坊里迁出来,大家也好住得宽松些。
方才看热闹的正是最后一批从善通坊迁出来的,正要去往德政坊,因营房外面这条路直通过去比较近,所以众人打这里经过,谁知正巧碰见有人搬抬那几个男流民的尸体进校场焚化,被这老妇一眼瞧见了她男人,才闹出这段小插曲。
城里如今的境况,鲜婞已同流民们简单说过了,起先大家还都有些惴惴不安,但想到城中好歹有粮吃,若是出城还乡,指不定又碰着什么野贼匪兵,于是便都同意先留在城中。
花豹子听完,先向鲜婞道了声辛苦,随后说城中诸事还需要大家一同商议,请她将迁坊之事忙完后,也到刺史府来议事。
鲜婞应下后,很快又有人在后面喊她,于是她告辞了几人匆匆去了。
这边妊婋等人在鲜婞离开后,又往大营里看了看,城防军营房一片空寂,往南边校场方向,有浓烈的焦糊味传来,远远看去,诺大校场一片黑灰。
城中尸体太多,怎么也要烧个两三天,此刻校场中忙碌的人们刚结束了一场,现在正好把那些压在下面未烧透的,翻出来一会儿再烧一遍。
花豹子在这边看了一会儿,嘱咐她们烧的时候戴好防烟面纱,说完又问了问班次,只叫她们忙完一场就赶紧出来喊人换班休息,莫要一直在这里劳累。
妊婋和花豹子等人从大营看完出来后,顺着坊间街道一路往刺史府走来。
几人沿路看去,坊间街道虽然血迹未清,在暮色下显得有些脏污,但各处房屋坊墙都还算坚固,没有太多损毁垮塌的,这倒是给来日重建省了不少事。
不多时,她们回到刺史府门口,圣人屠正往外走,抬眼见她们回来,忙笑着迎出来,先跟千光照和千渊海问了好,才笑向花豹子和妊婋等人:“我正要去寻你们,后院又烧出来几大锅水,你们都快洗洗,去去秽气,再吃些东西,咱们才好商议正事。”
今日杀在最前面的人,身上血迹都重,安顿豹子寨众人的几个坊里一直在持续不断地烧热水供大家洗澡,刺史府里也烧了两轮,圣人屠和穆婛还有几个管家娘子才在这边洗完。
大家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后,千光照和千渊海跟圣人屠往前院去吃茶稍歇,花豹子和妊婋等人则同至后院洗澡,等她们陆续洗完换上圣人屠提前给她们预备下的洁净布衣,走到前院时,天已完全黑了。
这边院里点了几盏灯,在沉静的素月银光下微微跳动着。
北屋里烛火通明,妊婋推开门,身后花豹子还有厉媗和杜婼随她一起走进屋,里面通屋铺着叠席,当中一圈小矮几和蒲团,屋中角落地上摆着一个铜薰炉,正袅袅升起一缕轻烟。
圣人屠和穆婛坐在左侧蒲团上,对面是千光照和千渊海,四人正在吃茶说话。
众人转头看见她们来,都问她们吃过了饭没有,得知她们过来的路上,经过厨院时进去吃了些点心,圣人屠才笑着请她们随意落座,又起身到旁边炉火上添水炖茶。
坐不一时,门又被人打开了,来的是鲜婞和陆娀,今日要在这里议事的十人已到齐。
鲜婞落座后,把城中的最新情况跟众人说了一遍。
原本安顿在兴义坊和善通坊的流民,有半数迁出来搬到了西南边的两个坊内,此刻都已分好房屋,用过了饭,各自歇下了。
流民所在的四座坊,两座在西北角,两座在西南角,中间是城防军大营,也是从前西市所在的街区,后来在镇北将军进城扩建营房,西市便已不复存在,如今城西除流民外,就是营房和校场。
这日从豹子寨进城的众人,则先住进了东城北角的几座坊,跟花豹子一起来的几位管家娘子,正在那边照看伤员,这一日厮杀下来,寨中人受伤的也不少,好在伤都不算重,已开了内服外用的药在医治。
四座城门也已安排了人轮流守夜,她们十个人今晚也会轮流到各城门上下查看一遍。
说完城中近况,正好圣人屠那边茶也炖好了,她端了个小茶盘给每人分了一杯,大家开始聊起往后的事来。
下午杜婼提起建立军队的事,也让众人有些心动,虽然这次夺城不在她们计划之内,但既然走到这一步,便是没得再回头了,接下来她们能做的只有不断巩固自身实力。
她们今晚聚在这里,也是想合计一下,就城中目前这些人和粮食,如何能快速建成一支能够抵御蛮兵贼寇的军队。
“那些流民,我瞧着很多人年纪都不大,可以拉她们入伙么?”厉媗问。
“我可以去游说一番,她们当中多是村里种地的,虽不见得会使兵器,但力气都是有的。”鲜婞说道,“同我一起维护秩序的那几个村妇,都是颇有担当的人,等我明日去跟她们说说。”
妊婋想了想,那几个村妇她今日也见了,都是热心肠,只是善意有余,闯劲不足,于是她说道:“形势不等人,咱们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慢慢劝说她们,流民中有没有和我们一样没退路的人?或许可以从这样的人开始拉拢。”
听她这样说,鲜婞立刻想到了一个人:“流民中还真有个最没退路的人。”
妊婋听她说完这话,脑中也忽然浮现出一个身影,忙问鲜婞:“是不是今天下午在营房门口,朝哭丧老婆子扔刀的那个人?”
“对,就是她。”
提到这个人,花豹子也想起来了,那人身型彪壮,方颌吊眼,左边颧骨处有一块黑色墨记,她看向鲜婞:“我那时候还想问你来着,她脸上是怎么回事?”
“黥刑,那个是刺字。”
众人相互对视一眼,看来此人是从乡镇押至州府受审途中脱逃的,以黥面押送,这是罪大恶极的死囚才会有的待遇,大家忙问:“她犯的什么事?”
“她杀了她家上下三代所有男的。”
第38章 柳拂旌旗
黥刑古已有之,但到本朝近乎废弃,只有罪行极度恶劣的死囚,才会先受过黥刑,再押送州府受审。
众人初听皆十分惊讶,大家活了这些年都没见过黥面之人,还在想是否有冤情,鲜婞却说她曾跟本人确认过并非冤情,随后鲜婞开始掰着手指头细数这位杀了自己的爷爷、大伯、大伯家堂哥,还有亲爹和弟弟。
大家听到这里不禁连连啧声,这位姐的战绩确实足矣令官府震悚,以至于抬出了几乎被废弃的黥刑。
鲜婞接着给众人讲起了其中原委。
这黥面女子来自东南边沧州与幽州交界处的村子,她家和爷爷以及大伯家都同住在村中一个大院里,她爹是村里有名的窝里横,动辄就对妻女挥拳,在同院住的爷爷和大伯堂哥每每冷眼旁观,事后总是只有大伯家婶娘来劝她母亲忍耐,连她弟弟也只会在旁边没心没肺地取笑自己母亲挨打受伤的脸。
直到前不久,她爹又在外受了气,回到家中挥棍,几乎将她母亲打杀,她情急之下抄起墙角的铁锹给了她爹一下子,登时脑浆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