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她大伯和堂哥听声音赶出来见事闹大了,也不再装聋作哑,都冲上来要抓她去见官,她回身将二人几锹子怼死,正要走时,她弟弟扯着爷爷出来斥骂拦阻,她又挥锹拍死了这一老一小。
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间壁人家,她本有机会趁人赶来前逃出村子,却被婶娘追上来撕扯,又有她母亲顶着满脸伤跑出来连哭带骂地说她疯了,很快叫嚷声引来了更多村民,将她团团围住,扭送去见族长,随后被关进了祠堂。
第二日村里请来县捕队,那领队见此案重大,当即给她拷了枷锁,要将她押到县衙。
她被带离村子的时候,听说母亲哭了一整夜,天亮时上了吊,死前哭的都是她弟弟的乳名,只叫“苦命的儿”。
她听完一句话没说,头也不回地被县衙巡捕队押走了,在县衙里受过黥刑后,县官出具了文书,叫四个巡兵押送她到沧州府衙受审。
她被押出县衙后又路过了她家的村子,恰逢镇北将军北伐经过,到村里强征兵丁,闹得村中鸡飞狗跳。
她趁押送她的几个巡兵远远看热闹的功夫,猛地拽开枷锁,拿枷敲死了那四个男兵,抓了一把地上的泥糊在脸上,又将头发弄乱几绺遮住墨记,随后在路上扒下一具死尸的衣服换上,往南逃去。
走到半路时,她发现自家村子流民往南走的多,为了不让人认出她来,她便转道跟着另一拨流民往北,走到了幽州地界。
这批往北的流民中还是有一个同村女子认出了她,却也没声张,只是见她脸上的泥土走着走着被汗冲掉,那女子悄悄走上前给了她一块药膏帖遮住墨记,又劝她同往幽州城里来,好歹能得些救济粮,免得一直在野外挨饿。
于是她们跟着这批流民进了幽州城,被关在坊中的这两日,鲜婞碰巧有一次瞧见她脸上的膏药贴滑落下来,她抬眼见到鲜婞看她也是一惊,鲜婞赶忙走上前一面柔声安抚住她,一面小心问出了原委。
听完后,屋中众人沉默了片刻,妊婋问:“她可有名字?”
鲜婞说:“我问过,她不肯说,我就把从你那里抄来的认字书给她看了,说我们这里多的是人自己另起名字的,她听了也挺感兴趣,把书拿走说要认真选一个,方才我过来之前正好碰到她找我还书,她说她已经选好了。”
“叫什么?”
“东方婙。”
月色随着夜深变得清透明亮,银光洒在德政坊内东墙边的石板路上,照出两个朦胧的人影,其中一个清瘦人影坐在南边,将对面那人刚刚说的“东方婙”三个字在口中喃喃重复了两遍,问:“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了?”
“嗯。”对面那人靠在坊墙边,“过去的名字就不要再提了。”
清瘦人影缓缓点头:“也好,新的名字,新的开始,旧事再不必提它。”
这时她二人中间一个坐在泥炉上的铜壶被热气顶得叮当作响,那清瘦人影忙起身将壶拿起来,将地上两个茶杯倒满:“喝点茶吧,这一班岗还有一个时辰呢。”
德政坊内众人都是从兴义坊迁出来的,虽然城中各处已经安稳下来,但大家因为白日的事,还是有些惊魂未定,鲜婞晚上来这边看时也说晚上还要警惕漏网藏匿的男兵,于是众人自发抓阄定了守夜班次,东方婙和这同村的女子排在了第一轮。
那女子拿起其中一杯茶递给东方婙,问道:“往后你怎么打算呢?”
东方婙伸出双手接过来,轻轻道了声谢,抿了一口茶思索起来,她前日跟着流民进城被带到兴义坊后,就留意到了一直在粥棚药铺里忙活的那一伙人。
虽然她们身上穿的也是寻常乡野布衣,但说话行事明显能看出是有备而来的,且以其中一个掌勺熬粥的豹眼高壮妇人为首。
接着她又趁众人午休时溜到门边,偷看到一个穿官袍的人带了两个吏臣大摇大摆走进粥棚,跟那边为首妇人密谋了一阵子,随后竟然用几个同伙替换了兴义坊的衙役。
那时她猜测她们可能是一伙江湖游侠,那个穿官袍的必然也是她们中的一员,虽然她不知道那个穿官袍的是怎么骗过城防军和府衙混进城的,也不清楚她们在谋划些什么,但观察下来见她们对流民并无恶意,不禁生出了几分敬意。
第二日城中大乱,所有流民被关在两个坊内,听到墙外面喊杀声不绝于耳,之前熬粥的那个为首妇人和穿官袍的早已不在坊中,只有一个被人称作“鲜娘子”的人带着几个热心肠的村妇在维持坊内秩序,不断地跟众人说外面的乱子很快就能平息。
果然半日后外面杀声渐止,有人过来敲开坊门,浑身是血地笑着跟鲜娘子说“兵乱已休”,接着鲜娘子开始在坊中给众人重新分配房屋,说还要留她们在城中住些日子,她这时意识到,这伙人恐怕不止游侠那么简单。
在她们跟随鲜娘子指派的人往德政坊搬迁的路上,她见到城中各处石板路上都汪着血,不时还能见到三五个人搬运穿军服的男兵尸体。
那伙人不是游侠,又不似寻常盗匪,她想,这该是一支新崛起的女子起义军。
“洗劫了朝廷才收复不久的城池,必得拥有一支军队才能抵抗各路讨伐,她们这几日定会开始招兵买马。”东方婙笃定地说道,“我要加入她们的起义军。”
“起义军?”那同村女子小声惊呼,鸡毛贼的事还没过去多久,她对起义军这三个字倒不陌生,只是她从没想过女人也可以成立起义军,成为乱世中的征战者,东方婙的话像是给她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那女子抿了口茶平复了一下心情,回想起这两日在坊间和路上看到的那些女人的做派,她看向东方婙:“如果她们真的是起义军,我和你一起去应征。”
两个人的茶杯在墙根底下碰了一下,发出一声坚定的清响。
“噔——”
妊婋跟厉媗碰了一下茶盏,随即仰头将盏中半杯茶一饮而尽。
这边议事厅的香漏显示此刻刚过三更天,大家已在这里商讨了一个半时辰,几件重要事都有了结论,差不多到了要散会的时候,而这夜的三更天应是妊婋和厉媗先到各个城门夜巡一圈,于是她二人喝完盏中余茶,起身告辞众人,先行离开了屋子。
夜里的幽州城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是如今城中跟过去又不相同了,四下里比过去未遭劫时寂寥些,又比镇北将军在城里时有人气些。
若城池亦有生命,妊婋想,脚下这座幽州城很快就可以从重伤中康复起来了。
她们今天在议事厅里商讨了建立女子起义军的各项事宜,包括分营和征兵以及日后统兵带队的事。
鉴于目前城中主力人马全都是豹子寨中的人,屋中众人都理所当然地推花豹子为首,但花豹子却说管山寨与在外带兵不同,提议另外选人坐镇幽州。
花豹子说这话的时候,妊婋和千光照不约而同看向她,随后目光又恰巧碰到了一起,她们清楚花豹子心里其实还是放不下横风岭的家当,今晚众人讨论的过程中,花豹子也屡次提到等城中各项事都稳妥了,她还要带一批人回山上料理寨中事务。
于是千光照提出不设单独首领,往后若有需要确认的事项,就还像今日这样,众人围坐在一起共同决议,哪怕一两个人有事不在也不影响,只要主力带兵的人有八成列席足矣。
这个提议倒也新鲜,大家从善如流地说先这样办,若往后这种决议方式遇到什么问题,再看如何调整。
确认完这件事,她们又说起搜检城中粮仓和武器库等事,还有成立军队必不可少的征兵事宜,城中现有两千流民,其中多是健壮村妇,虽说强行征兵也不是不可以,但总要说服她们,让她们愿意拿起刀枪来操练,而不是仅仅充个人数,这正经需得费些功夫。
这一晚大家就这些事各自领了任务,妊婋、厉媗、杜婼和鲜婞领了征兵之事,花豹子、圣人屠和千光照明日带人搜查城中粮仓,千渊海则同陆娀和穆婛明日去城防军大营收缴军备。
最后散会之前,大家又一起把她们的起义军名号定了下来,她们从脚下的城和城外的山各取一字,将名号定为“幽燕”二字。
妊婋和厉媗在城墙上方转完了一圈,又回到东城门上方,正好聊到她们起义军的名号,厉媗往旁边墙垛上一拍:“鲜娘子不是说她有法子连夜用刺史府现成的绣料改一个旗出来?到时候咱就把旗往这儿一插,那多带劲!”
鲜婞果然说到做到,第二日一早,带着“幽燕”两个字的旌旗就做好了。
这日负责前去征兵的四个人皆穿戴齐整,妊婋走在最前面,肩头扛着那柄幽燕旗,后面厉媗和杜婼拎着征兵用的一干兵器,末尾鲜婞捧着一沓空页册籍准备充当花名册,上面还放着一本供人选名的认字书。
那旌旗虽是后改的,细看处拼合针脚有些仓促,甚至“幽燕”两个字的大小和颜色也有差异,但被妊婋抗在肩头仍然颇俱气势。
巷子墙边才抽芽的柳枝随风轻轻摆荡,正好拂过下方旌旗。
她们迈着雌姿英发的矫健步伐,往德政坊的方向,去为女子起义军做首次征兵宣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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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1]“婙”,jìng,音同“竟”
那边说要应征
这边连夜缝旗
是一些双向奔赴了~
第39章 薰兮
德政坊这天有些不大平静。
妊婋四人刚走到坊门前,就听里面有喧嚷之声传来,站在坊门外值守的寨中力妇正要开门进去查看,转头见她们来了,忙推门请她们先进。
四人一同跨进坊门,妊婋把旌旗从肩头拿下来,往地上一戳,发出“咚”的一声,里面的吵闹声立即止住了。
坊内道路两侧众人齐齐转头看向她们。
这时恰有一人面朝她们,站在坊门口大路中间。
长眉压着上挑眼,颧高露出刺青墨,正是她们昨晚谈话中提到过的东方婙。
她手里还拎着一个瘫倒在地的城防军男兵衣领。
东方婙也打量着面前的几人,昨日迁坊路过城防军大营门口时,东方婙就见到过她们,只是当时不曾仔细分辨,此刻近距离看去,她立即认出站在中间的是前日在城中穿刺史府文官袍的那人。
那人今日换上了利落的玄色劲装,卸下穿官袍时佩戴的围领,露出颈侧的赤色刀疤,褪尽一身文官气派,显出通体武将风骨。
东方婙又看了看站在她两侧的其余三人和她们手里的东西,已猜到她们是来做什么的了。
“昨晚抓着个漏网的,还没死。”东方婙将手里拎的男兵往四人脚前一扔,像是在展示猎物,“是不是交给你们处理?”
这时一旁有个老婆子嗔道:“这人原是翻进来求救的,我才要给他些水喝,谁知转身竟叫她打翻在地,真是罪过!”
妊婋抬眼看了一眼那老婆子,正是昨日坐在营房门口哭丧的那个,听鲜婞说坊间众人都管她叫张婶。
张婶说完,又有几个人跟着附和:“这样平白行凶,若果然打杀了官军,来日朝廷怪罪下来,又要带累我们,快将她拿了去。”
妊婋听这话不禁笑出声来:“这却是你们多虑了,眼下幽州城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朝廷的反叛。”
众皆骇然,其中有人认出了妊婋的面孔,惊问道:“说话的这位,你不是朝廷官员么?”
昨日城中发生巷战时,这些流民在两坊里战战兢兢地听着外面厮杀,后来得知城中平定了,迁坊时见城中街道四处都是血迹,却未见到几具尸体,只是一头雾水地跟着人搬迁到德政坊,许多人到此刻都还没有搞清楚状况,还以为是有贼人杀来城中又被官军剿灭了。
这时有更多人因这话注意到了妊婋,也纷纷想起前日那个在坊间宣读抚民文书的官员,难怪有几分眼熟,但她今日改换了打扮,分明是个女子。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官竟是个假货。
妊婋面不改色地说道:“你们被朝廷军害得流亡荒野,仍然盼着朝廷为你们做主,可达官贵人无不是只顾自家功名利禄,同那镇北将军不过一丘之貉,何曾真把民众当人看,又怎会有心救济你们,若不是我们套个壳子进城劫富济贫,你们只怕都要饿死在外面。”
众人沉默了片刻,有人问:“开仓放粮,不是府衙出的公告?”
“不是,公告是假的,刺史本人在你们到城下之前就已经死了。”
方才问话的人仍感到难以置信:“可是进城后的确有官军在坊外护卫我们周全……”
“不是他们在护你们周全。”鲜婞往前走了一步,“是我们坊内轮值守夜的人在护你们周全。”
见众人不解,鲜婞把之前在兴义坊和善通坊抓到九个翻墙男兵的事,以及营房旁边巷子里男流民的遭遇都跟众人简要说了一遍。
就在大家震惊之余,躺在地上的男兵忽然猛咳了几声,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就哑着嗓子说:“饶……饶命!”
妊婋低头看了他一眼,问:“你是哪个营的?你知道营房南巷里被带走的男流民是怎么死的吗?”
那男兵努力将被打肿的眼睛睁开了些,连声说“知道”,接着就将那几个男兵翻墙去耍,天亮被发现后,伙同更多男兵屠杀流民,以及被带去营房的那些男流民是如何被百户下令绞杀等事,通通交代了一遍。
因他有些体力不支,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吐字也不很清晰,但整个过程大家还是听明白了。
妊婋看了他一会儿,又问:“绞杀流民的时候,你在场么?”
那男兵听了开始支支吾吾地发起抖来,挨了厉媗一脚后开始痛哭:“我只杀了一个老的,是队长让我干的,不怪我,不怪我……”
活着被押进大营的男流民里,只有一个年老的,就是张婶昨日哭的她那老头子。
听到这男兵的话,人群中的张婶忽然尖叫起来,扔掉手里盛满水的陶碗,扑到那男兵身上一通乱打:“是你杀了我老头子,亏我还要给你水喝,你们这些挨千刀的贼兵!害死我儿,又杀我儿他爹,你们这些不得好死的……”
边骂边打,边打边哭。
大家围在四周默默看着,没有一个人上前劝止,直到那男兵彻底不动弹了,张婶才停了手,又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抽抽噎噎地控诉上苍,不停地抱怨命苦。
妊婋眉头紧锁地看着张婶,有些为难地挠了挠脸颊,她实在不爱看女人为了男人或是自己的命运痛哭,那种窒息感像一双无形的巨手,试图拽着周围与她共情的同类一起堕入深渊。
弱者无休止的眼泪是诛杀悲悯者的鸩酒。
妊婋挪开目光,恰好看到不远处的东方婙,见她一脸烦躁,拳头紧紧捏起来,好像随时准备给张婶来一下子让她别再哭了。
鲜婞显然也发现东方婙神情不对,不知是不是这一幕让她回想起了自己那个总在暴虐中哭泣的母亲,鲜婞见她握着拳的双手在微微打颤,担心再起别的乱子,忙上前去劝张婶。
鲜婞言语周到,三两句话便止住了张婶的哭声,又有鲜婞结识的热心村妇走上来拉张婶进屋,这才连说带哄地劝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