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欢做了云吞面,用清鸡汤做底,香喷喷一碗呈上来。
“阿欢,我会一直怀念你的云吞面。”
“说得像最后一次吃。”阿欢呶嘴,“这阵子我多做几次,争取让你吃到倒胃,从此想到我,便倒尽胃口。”
“至恶毒诅咒!”庭韵笑。
她换一套便装,到衣帽间找到一只黑色小皮箱。
它在那里,一直都在。
里面有内衣睡服,不大不小一摞纸钞,还有护照、身份证件。
提着这只小小箱笼,她可无顾忌到任何一个国家歇脚。
她打发阿伟去浅水湾买一种点心。
从保险箱拿出一套分量很足的金饰给阿欢。
“本想等你走的时候再送,提早几天也无妨。”庭韵打开金饰盒,宝光灿烂。
阿欢怔怔的,落下泪来。
“小姐……”
一开始,只是份工作,时间久了,不知不觉生出感情。人毕竟是万物之灵。
“阿欢,这些年……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她哽住。
阿欢见过她最糟糕的时候,很多时候,有她在,就觉心安。
主仆都感伤异常。
还是阿欢打破悲伤氛围,抹泪笑骂,“我还有一个月才走,现在就送临别礼物,好比下逐客令,呵,明天怎么相见?”
庭韵只是笑,“这封信,请帮我转交给周先生。”
她从抽屉夹层取出一只信封,素笺,没任何标记。
那纸张似已泛黄,不知何时放进去。
“周生的信?为何你不亲自拿给他?”阿欢终于疑惑。
但很快,她松开眉头。
“你终于下定决心……”
“是。”
庭韵忽然露一个舒心微笑,似雨后初霁。
阿欢郑重点头,接了那封信。
庭韵感喟,一切的一切,阿欢都看在眼里,她比许太太更懂她,三个姐妹是血缘亲,人人有自己的小家庭在张罗,谈不上知心。
她笑着挥挥手。拎起那只小皮箱出门,只觉脚步从未这么轻快,在街角叫一部的士,报一个目的地。
航空港一如往常嘈杂。人人行色匆匆,急于离开。
她在柜台报一个地名,所幸尚有余票。
英法日俄德意美奥都赴过,不外是经济发达、建筑美丽,最后想起八国联军侵华,生出许多感慨。除此也无多少趣味。
她往内地去,去看沙漠和戈壁。以及雪,大片大片的雪原。
生在香江,长在香江,看雪的机会罕有。去世界知名滑雪场滑雪,也没有实感。
从有记忆起,都会就是嘈杂的,每天无数的人来来往往,繁华又荒凉。有时真受够了这种人海。
她要去看真正的荒漠,最好没有人烟,一个人茕茕孑立。
这班飞机的部分航线恰好与祁连山脉重叠。从窗户看出去,白雪覆盖的山脊线条,古朴一如老树裸露根须。
辗转了几班交通,她在一个小城落脚。
这小城千年前是丝绸之路上一个重镇,遥想当年驼铃叮当,大批大鼻子的胡人往来贸易,贩进西域的龙涎香、宝石、宝马,又运出古中国最有名的瓷器、丝绸、茶叶。
一定热闹非常。
现在也不过是个千篇一律的工业化小城,公路纵横,四通八达。
这里的住宅楼不甚高,街上行人也少,比起香江的人潮人海,冷清太多,建筑也破败。
庭韵觉得异常快乐。
她甚至在街头抱着行李箱转一个圈。
看得街边卖小吃的阿婆表情十分错愕。
随便吃点东西,下榻当地一家星级酒店,条件不甚好,不过已经是当地最高水平。
用纸巾抹拭桌面、床头、小几,取出随身带来的几件衣物、洗漱用品,杂物,一一规制好位置。
这些事情做妥,她给佳明发一封邮件。
第47章
没什么特别目的。
只想问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邮件末尾,她说了自己的旅行计划。
最后,说了自己已离开周先生。
还是有一点期冀的。
虽然知道不该有任何指望。
少年人的恋爱总来得那样快,佳明或许已交往新女友,那种跟他一样青春肆意的女学生,漂亮又可爱。
在酒店睡个把钟头,醒来时天已经全黑。
她从落地窗看出去,万家的灯火亮起来。
比起都会,这里的霓虹低矮、疏朗些,似乎也更空旷。她所住的酒店楼层虽不甚高,已可以俯瞰周围建筑。
开了窗,一阵冷风吹进。
空气是冷冽的,她激灵灵打一个哆嗦。内心却兴奋起来。
——终于有一点实感,对这座西北小城。
庭韵把毯子披起来,睡乱了的头发也不去理会,就静静看窗外,吹来自遥远西伯利亚和蒙古高原的冷风。
从现在开始,没有人再是她生活的核心。她每天的安排再不必围着周君转。
她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她健康,还有很多时光挥霍。
她手上尚有一笔小小节蓄,经济或许会比以前拮据,钱用光,她可找一份工作。美珠会帮她,她在设计行也算有一点基础,大不了从助理做起。
总能够活下来。社会总体繁荣,现在已很少听说有人饿死。
她像是霍然打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咿,竟那样亮堂,她从前在做什么,在那么多时光无目的地沉溺。竟不知打开那大门。也不过是扭一把门把手,不见得多费力。
查一下手机,除几条垃圾短信,并无别的信息。
不过也不足为奇,她离开都会不到十二个小时,尚无人发现她的不告而别。
周君要大约多久才发现?
阿欢是否已将信件转交,还是等周君上门。
周君要过多久才登门?噫,这说不好。她本来就接近下堂妇的地位。
关掉手机,落得清静。是更清静。
洗一个淋浴,庭韵沉沉睡去。
梦里是一片雪原,大片大片,映着阳光。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庭韵穿一双冰鞋,从缓坡上滑下去。
她身姿曼妙,想做的动作居然毫不费力就做到。
像一只白鹤,轻灵舞动。
佳明的脸蓦地出现,高大、健硕,脸上闪着光。仔细看,是脸上细小的汗毛反射太阳的金光。他身上,连汗毛都漂亮起来。
他们手拉手舞蹈。
四周围的风景都虚幻起来,他们眼睛里只有彼此。
那是最极致的快乐。
原来,身无长物,头顶无一砖一瓦,也能得享那快乐。
一晃眼,佳明已不见。她手里空空,茫茫然望出去,脚下一滑,跌进一个怀抱。
是周先生。
他笑:“你逃不掉的……”
她终于惊醒过来,心跳得狂乱。
惊骇之余不免好笑,梦里的周君竟是紧咬不放的魔王。
据她所知,周君在男女关系上从来潇洒,真不至于紧咬着不放。再说,去旧迎新,谁不欢喜?
渐渐觉得浑身烫起来,西北小城的地暖太足,皮肤有种烧灼感。
她发起烧来。
以前跟父母姐妹六人住潮湿逼仄,时有蟑螂出没的公屋也不觉什么,这几年身体却对很多东西开始过敏。
宠物是不能养的,灰尘一多她就觉不适,有些洗涤剂用了也不行,身上会起小红疹,有时还会发烧。
这么多年锦衣玉食地养下来,变成活脱脱一个病娇。
庭韵深深叹息。看窗外,天还黑着,她翻一个身,脸埋进枕头里。
总归是死不掉的,身体会渐渐适应。并没有一直做病娇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