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光倒不认为丹霄圣君需要这种东西。他的目光隐晦地瞥了眼坐在沈夕身旁的秦越,这小子低着头一动不动,一点反应也没有。
刚刚对方进门的时候他就看过,丹霄圣君的徒弟虽然是炉鼎,但脸上疤痕交错,十分丑陋。沈夕问自己要生肌玉骨膏,多半是为了对方。
炉鼎长得好看可不是什么好事,这小子说不定就是因为相貌丑陋才逃过一劫,在被抓走前叫沈夕遇上。对方脸上虽然疤痕纵横,有些吓人,但仔细看一下会发现五官其实长得还不错。
丹霄圣君就这么有信心自己的徒弟恢复容貌后不误入歧途?
沈清光心里泛着点嘀咕,却依然十分痛快地答应了:“沈家有,不过这东西我不带在身边。不知道圣君在百花园内要待多久,我可以立刻叫人送过来,明日晚间应该就能到。”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日后沈夕管不住对方,沈家也可代为教训。
沈夕道:“我还会在榆泽城待上几日。多谢家主了。”
两人彼此的要求已经说清,剩下的时间就偶尔闲聊两句。
榆泽城四季温暖如春,不过到了盛夏的月份,还是比平常的时候热一些。静室的窗户是开着的,沈夕即便通体发凉也没有感到不适。
窗外的阳光十分耀眼,照得到处金灿灿的。
从这个位置眺望过去,能隔着爬满紫藤的亭台,跨过流水的小桥和假山一直看到百花园的另一个门。那道精致的门正敞开着,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地排着队,正在有序进场游览。
虫鸣鸟叫不绝于耳,甚至还能隐隐听到点人们的笑声和小孩子的叽叽喳喳声,为这间静室里的平静增添了一份活力和欣喜。
沈夕喝了一口茶,目光将窗外的景色望了一遍,忍不住道:“江烟这个园子弄得不错,好看。”
沈清光笑道:“不止这园子,榆泽城也很好看。圣君自从来到榆泽城,还没怎么出去过吧。反正圣君来都来了,不如这段时间好好玩玩。过两天泪湖上还有花灯节,泪湖上的那栋建筑是后来建起来的,一到晚上就灯火通明,又好看,热闹得很。”
他说到这里,望着窗外的目光忽然变得悠远起来,轻轻叹了口气:“跟过去可大不相同了。”
说到这里,沈清光又笑着转过脸来:“圣君有五百年没来过榆泽城了吧。”
沈夕道:“何止,五百年前我也没赶上。”
沈清光摇摇头:“五百年前的那一战,圣君没有赶上很正常。那时哪里不需要人?圣君不必为此自责。”
坐在一旁的秦越忍不住抬起头。
自责?
他悄悄地抬头望去,就见师尊正微微合着眼,鸦羽般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那捏着小茶杯的手指节泛白,仔细看去,似乎还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的师尊在这一刻仿佛褪去了之前的严厉和光芒。
沈夕睁开眼,仿佛那一瞬间的脆弱只是错觉,道:“我没有自责。这种东西除了折磨自己,没有任何用处。”
他似乎注意到了秦越的目光,转头看过来,与对方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秦越下意识地想低头,又想起从前师尊的话,生生忍住,只将目光往下看去。
沈夕道:“秦越,你这几日都待在榆泽城,虽然没怎么出去,但应该也见了不少风景。你觉得这里漂亮吗?”
秦越顺着师尊的话回想,想起了自己在后院时望见的一角青黛色远山,连绵的花海,以及远处水天一线的波光粼粼的湖泊。
还有他坐在马车上,透过一点缝隙窥见的街边林立的店铺。以及自己刚刚进来的这座百花园,小桥流水,檐牙回廊,百花齐放。
秦越点点头:“很漂亮。”
比玄水镇和天衍城都好看。不过在他心目中,最好看的还是那天暗夜里,长明灯的灯火旁,靠坐在床上温柔望着他的师尊。
沈夕道:“但是在五百年前,这里曾经是一片死城。”
“四城?”
沈夕点点头,道:“你应该见过人死亡吧?”
秦越点点头。
他从小没有见过父亲,很小的时候娘就去世了,还是他费力下的葬。后来他成为乞丐,一到冬天他就见过不少乞丐冻死,饿死,病死,还有生孩子死的。平常要饭的时候,乞丐们也有可能被讨饭的人家追着打,最后倒在地面上奄奄一息。
乞丐的死亡多种多样,他早就已经见怪不怪。
沈夕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望向窗外,似乎在回想:“五百年前,九州大陆上到处都是尸山血海。你曾经见过的死亡的人数,在当时不过九牛一毛,而他们毙命,往往只需弹指一挥间。”
他说着,两根细长的手指在秦越的面前轻轻地弹了一下:“就是这么短的时间,你曾经见过的所有人,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死亡了。”
秦越一声不吭,只是睁着眼睛看向对方。
“化成灰烬,就像柴火炉子里剩下的灰堆。又或者化成不成形的尸体,就像夜晚红蜡烛燃烧留下的烛泪凝固。”
“这街道上没有人,没有花,也没有店铺。这些楼阁黑黢黢的,天空阴惨惨的,偶尔只有几只乌鸦飞过去,啄一啄白骨。”
这声音又温柔又低沉,却向他描述了一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可怕场面。
听起来比他娘曾经用火钳按在他脸上,让他脸上起了脓疱,渗出血水,发起高烧差点死亡还要可怕。
“五百年前,榆泽城曾经就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大事。魔物和魔修血洗了这座城池,死人的血液几乎填满了泪湖,”沈夕回忆道,“尸体,怨气,魔气缠绕在这座城市中,是无数修真者用性命在泪湖上布下阵法,才将这股怨气封存在湖底,日日净化,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如果有一天,你眼前所见到的这一切都不见了,变成空无一人的城池和满地的尸体,”沈夕道,“你平日里接触的人也都化为灰烬,你会怎么办?”
秦越猛地抬起头来:“师尊也会吗?”
却见面前的人轻轻笑起来,身着红衣的人放松了姿态,微微歪了下脑袋,下巴撑在手上:“师尊也有可能。”
秦越的手握紧了:“我不会让这些发生的。”
“好,很好,”沈夕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那圆圆的黑脑袋,“这就是除魔卫道的意义,所以你要更加努力。”
细白的手指在黑发中穿梭,时不时地还会绕到他的后颈处捏一捏。
被摸头的感觉真的很舒服,尤其是这是师尊的手。
秦越克制着自己,尽量不让自己表露出过多的欢喜,毕竟现在还在外人的面前。因此他只是微微低着头,感受着对方的手指,道:“是,师尊。”
沈清光看着这一幕,喝了一口茶。
有意思。
圣君竟然当着他的面就开始训人。
不过看来这小子很吃这一套,一点怨怼也没有。
教授完徒弟,沈夕又跟沈清光说了会儿话,时间就差不多了。
沈清光起身相送,看着秦越跟在沈夕的身后。
他想起对方刚刚挨训的模样,又想起沈夕问自己要的生肌玉骨膏,不难猜出对方从前的经历一定很不好。
这孩子也挺可怜,难怪被当众训也毫无脾气。
沈清光心里对这孩子有点怜悯,忍不住也想伸手去摸摸对方的脑袋。
谁知他手刚伸过去,对方就迅速往前走了几步,伸手牵住了沈夕的衣角,几乎是擦着边躲开了他的手。
沈清光有一瞬间怀疑秦越是故意的。不过沈夕走得快,连带着两个一左一右挨着他的孩子也毫无停顿地跑了,让他连想怀疑的机会都没有。
沈夕带着秦越和映雪两人一路下了楼。
他刚踏上怜花楼大堂的地砖,就见百花园园主正在门口站着,一个管家打扮的人正在向他汇报:“园主,城外的定康村上似乎有水鬼作祟。”
宁州地处西南,雨量丰沛。榆泽城又正好地处大川大泽的交接处,周遭水系众多,每年因喜好玩水而淹死的人也不在少数。人枉死就容易产生怨气,因此榆泽城周遭的城外镇上每隔一段时间都能听到水鬼出没的消息。
江烟对这样的事早就见怪不怪,这样的汇报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因此他点点头,也像寻常一样道:“那就找人去看看,直接除掉就好。如果有异常情况,再来汇报。”
那管家应了一声,正要退下,就听见旁侧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
“如果园主不介意,可否让我带人去看看?”
江烟一听就知道谁来了,忍不住笑道:“这么小的小事还要麻烦丹霄圣君?”
然而他一转头,就见沈夕站在前方,手正搭在自己徒弟的肩膀上。对方的目光根本没看他,而是望着秦越,道:“这样的小事也是机会,秦越,你愿意去吗?”
秦越立刻应道:“愿意,师尊。”
江烟:“……”
为什么没人来问问他的意见?!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一袭红衣的人抬起脸来,冲着他露出一个笑:“我想这样的小事,园主又这么大度,不至于不答应吧?”
江烟:“……”
江烟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转了一道心思,这才道:“当然可以,不过,我得跟你们一块儿去。”
第33章 水鬼
百花盛宴期间,无数人涌入榆泽城,门口排队等待进入的人群人头济济。相比之下,沈夕一行人汇入的出城人流就十分稀少。
两辆低调轻便的马车一路行驶出城,等到望不见城门后,众人就舍弃了马车,将其交给专门的人看管,然后其他人一路御器飞行前往目的地。
因为地势特殊,榆泽城的数个城外镇也都是依山傍水。在处理水鬼一事上,榆泽城早就十分熟练。因此沈夕一行人抵达目的地之前,江烟就将水鬼的具体情况和所在位置讲述了一遍。
这次发现水鬼的过程平平无奇,跟以往的情况没什么两样,就是定康村的村民这几天发现去小河中洗衣服的人中接连失踪了好几个,去找人的也当中也有失踪的,最终被榆泽城的来人判定为可能是水鬼作祟。
秦越紧紧牵着身旁人的手,低头望着底下飞掠而过的大大小小的山川河流。榆泽城及其城外镇被群山环绕,这些山说高也不算高,说矮也绝不矮。条条河流溪水纵横交错,绕过其间,大小湖泊星罗棋布,而无数的田地就被这些水系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小镇,人行其间,小桥跨过溪水,轻舟泛于湖上。
前方的江烟伸手朝前轻轻一点,道:“那边就是定康村。”
秦越抬头望去,就见一座小山之后,隐没着数片村落。一条河流自远处的群山中走来,中途不断分出数条水系,其中一条溪流绕过这几片村庄,一路奔向榆泽城的方向。
江烟道:“现在是盛夏,正好是水鬼多发的季节。这段时间,我不仅要管水鬼的事,还要精心准备百花盛宴和百花园的开放,都记不清这是今年的第多少件上报水鬼的了。希望百花园的景致没有因此受到影响,也不知道圣君这次来榆泽城感觉如何?”
他说到这里,目光巴巴地望向一旁的丹霄圣君,声音里带着些委屈,看起来简直叫人忍不住怜爱。
江烟心里打着点小算盘,准备在沈夕回复后,想办法叫对方在榆泽城多待一段时间,最好能和他一起到泪湖上泛舟玩一玩。
谁知沈夕却没有看向他苦心做出来的神情,而是远远地眺望着底下的山川湖泊,只在嘴上道:“感觉不错。”
他匆匆扫完面前的图景,最终确定榆泽城城郊外的诸多水系都是相通的,并且绝大多数支流溪水都会汇入榆泽城城内的泪湖。
或许这里水鬼事件众多的原因可能不仅仅是水系众多,淹死的人多,也有可能与五百年前镇压在泪湖底的怨气有关。
面对沈夕明显的敷衍,江烟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就听前面的人对一旁的秦越道:“走,我们下去瞧瞧。”
说完,对方脚下的火红飞剑就直往下降,一路往地面而去。
江烟心底懊恼,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得匆匆跟上。
这条小河绕过这片村庄,离最近的一户人家也有好一段距离,之前是村民们挑水,洗衣的水源之一。现在这条小河的附近已经被榆泽城派人暂时封锁起来,不让村民们接近,因此这会儿小河边十分安静,一个人也没有。
即使已经落了地,沈夕的一只手仍然搭在秦越的肩膀上,道:“一会儿你去河边看看。”
根据江烟的描述,这水鬼发现的比较及时,虽然损失了几条人命,但尚未构成更大的威胁,应该还算不上魔物,只能说是怨气的集结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