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器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上次来丰岳县，码头就是有几个摆摊的小贩，哪有这样热闹。心里没底，于是李成器便让人招了一艘小船过来情况。

　　河面上的这些渔船其实早就看到大船过来了，不过碍于人家是官船，小舢板根本不敢上前兜售食物。现在看船上的官人招手，马上就有机灵的划到金钱，一脸谄媚地问官爷想要些什么新鲜吃食。

　　“有油锤，有炸果，还有油炸鸡心鸡肝和鸡皮。”

　　舢板上的小贩指着热气腾腾的油锅给船上的人看。

　　“都是刚炸的，还热乎着呢，老爷想来哪个？”

　　“怎么都是吃的？”

　　高力士问道。

　　小贩被他问得一愣，抓了抓头。

　　“官爷是不想要吃喝是吗？要买酱油的话那得去桥东村，那边有酱园子。”

　　“不是，”高力士皱眉。

　　“杂……我说，码头那边烟气那么重，都是卖吃食的？”

　　他现在忽然有点看明白了，原来这烟雾重重的未必是烧香，还可能是在做饭。

　　就眼前这只小舢板，这舢板上还架了一口小油锅，可不是冒烟嘛！

　　“啊，是啊。”

　　小贩不明所以，还以为官爷不信自家口味。

　　“我家在码头也有摊位，靠着河道第三家就是，炸鸡皮就是我家自己想出来的方子，还有鸡屁股，不然小的先送官爷尝尝？”

　　高力士当然不可能吃他的鸡屁股，不过倒是买了一些鸡皮和炸果。

　　做成了一笔大生意的小贩十分兴奋，对高力士几乎是有问必答，不知不觉就把丰岳县的老底给倒了个一干二净。

　　什么曲辕犁、有鸡场、还有全县都修的冒烟起的火炕。

　　桥东村那边也一切如常，最大的事儿是薛三郎的堂嫂入伙了养鸡场，准备大展拳脚，现在是全村说话最硬气的妇人。

　　“我家跟桥东村也沾着亲戚呢，不然也买不到这么多鸡皮和鸡屁股。”

　　小贩还一脸得意。

　　“这都是最新鲜的，每天现杀。那鸡场现在不但卖鸡鸭，还有各种腌蛋和卤味。要不是酱油太贵，卤味不如炸货便宜，我也想从那边买些酱油做卤鸭。”

　　“你说的酱园子，可是那薛三郎家？”

　　高力士又问道。

　　“听说薛三郎有个神仙师傅，深夜乘风而来，点石化泉，可是真有其事？”

　　“啊？啥点石化泉？”

　　小贩一脸懵。

　　“他不是在家要挖土窖吗？”

　　“他家不是起了新房子了嘛，要在院子里挖一口土窖，他们村不少人都过去帮忙。结果挖着挖着忽然就出水了，还是滚烫的热泉水。”

　　“当时有人还笑话薛三郎是不是使了什么神通，薛三郎说是什么大自然的馈赠。不过他们村那边口音杂，一说快了就听不清，你说的这个‘汤泉仙’是不是大自然啊……”

　　高力士：……

　　李成器：……

　　阮籍的《达庄论》有云：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泉水也是万物之一，所以薛三郎说温泉是大自然的馈赠没毛病。

　　周拾遗上本说薛主醢装神弄鬼，证据之一就是这个忽然出现的温泉。但温泉不是什么高人乘风夜至的结果，而是全村人在薛家院子里挖土窖挖出来的。至于“汤泉仙”的由来，那纯粹是一场因为方言不通而引起的误会……

　　“所以到底有没有仙人？”

　　高力士刨根问底。

　　他也看出来了，这事儿要不问明白肯定不行，一旁的宋王都不能干。

　　“不是传说薛三郎拜了个神仙师傅，这泉水真不是他师傅送的？”

　　“送啥啊！？要真有高人送啥泉啊？送钱岂不是美哉？”

　　小贩嗤之以鼻。

　　“那热泉水不但他家有，隔壁的二嘎子家也有。就连我媳妇二舅姥爷他们家，也捎带上一点热乎气儿呢，桥东村那边地下就是有热泉眼，不过以前没人挖那么深的土窖而已。”

　　“哈哈，原来是这样。”

　　李成器听完，马上就来了精神。

　　你听听你听听，这可不是他在给薛三遮掩，人家县里的人自己都说是挖土挖到的，什么神仙送泉，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嘛！

　　那什么左拾遗还是左拾遗的，胡编乱造也有个限度，但凡他一只脚踏上过丰岳县的地界，他都不能写出那么离谱的折子，抄戏本子他都抄不到新鲜的！

　　“高内侍，本王觉得是诬告。”

　　李成器淡定地摸着自己的胡子。

　　“他说丰岳县满城尽燃祝由香，实则乃是县民用廉价的菽油做生意。他说泉眼系仙人点化，却不知全村人帮忙挖土窖，得了热泉的也不止薛三一家。言官有监察朝野之职责，但也不能乱攀咬，回去本王定要奏他一本！”

　　高力士点头。

　　他是李隆基的亲信，自然也明白这一趟差事的意思。

　　只是到底还没有进丰岳县城，还是要去桥东村走一趟亲眼见证一下，不然不也犯了周柏的错误？

　　李成器对这个提议并无异议，他其实还挺高兴能去薛三家溜达溜达，听说他又搞出了不少好东西。

　　而且他们村现在不是有温泉了嘛，王爷他一路风餐露宿可是辛苦的紧，要是能在桥东村的温泉汤里泡上一泡，再啃点卤味和点小酒，岂不美哉？

　　这一趟，可不能白来！

第32章 高力士也爱火炕

　　本着不能白来的想法, 李成器和高力士登岸进了丰岳县城。

　　高力士以前没来过丰岳县，之前在船上远远看着镇中烟雾缭绕，以为是县民在行那淫祀之事，还担心会遭到宋王殿下的为难。

　　结果自己上岸在街市里走, 才知道那奏折上写的有多离谱。什么烧香祷祝, 人家根本就是在做吃食生意嘛！沿着码头一家一家的都是食肆，有卖汤饼的有卖烤馕的还有卖炸物的, 水汽和烟气混杂在一起, 便是人间最热闹的烟火气。

　　因这丰岳县城的食肆都用了豆油, 量大管饱不说，滋味还比别处出众。因此官河上的许多商船客船现在都愿意在丰岳县站一站，靠岸买些吃食补给, 或者嫌麻烦的干脆招了河中跑腿的小舢板，去往街市上买了吃食送过了, 付一个跑腿费。

　　可别小看了这卖吃食和跑腿的小生意，不知道养活了多少人, 半个丰岳县城也因为码头的繁荣而变得生机勃勃, 街路上人的精神气都跟别处的不一样。

　　李成器和高力士在码头吃了一顿“丰岳特色菜”，觉得其实味道很一般, 料理方式简单粗暴，但胜在油水足。

　　“单是油水足这一点，就已经胜过许多了。”

　　李成器感慨道。

　　他虽然是个吃穿住行无一不要求精致的人, 但也不是不接地气，知道大唐的食用油脂匮乏，百姓肚子里普遍缺油。

　　缺油, 做饭做菜当然就不滋润，哪怕是只是普通的菘菜, 用油炖煮之后滋味也能好上许多。

　　“菽油的制法是薛三郎发明的，菽贱价，用起来自然也不心疼。”

　　李成器笑着说道，话里话外都在提醒高力士别忘了薛大壮献菽油的功劳，这些周柏的折子里可都是没写的。

　　高力士自然是连声附和。

　　一行人在县城逛了一会儿，然后便备齐车马往桥东村出发，并没有知会本地县衙。

　　本来就是奉旨暗查，当然是怎么低调怎么来。好在为了酱园兆鹏程已经把同往桥东村的官道给修整完毕，宋王的马车在平坦的官道上跑，倒也没遭什么罪。

　　“这来来往往的人，都是来买菽油的？”

　　高力士看着马车外热闹的官道，心里也不是不惊讶的。

　　那些板车上放着木桶的肯定是买油的，但还有一些三三两两背着工具的，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啊？

　　不过陪着宋王走他也不能随便招人过来问，自好一路忍到了桥东村，这才得到解答。

　　“噢，那是火炕队的人，他们在外给人砌了火炕，让村里的监理去查验的。”

　　748笑着揭开谜底。

　　“虽说是他们学了火炕技术自己去接的活，不过因为是打着桥东火炕的名头，所以我们也要对工程质量负责人，每次都会派人去查验。”

　　“查验也不是白差的，泥瓦匠会支付一些报酬，但同样的，火炕上会留下泥瓦匠和查验人的名字，将来有问题要去解决。”

　　“所以你们村的人都做这个活计？”

　　高力士追问道。

　　748看了高力士一眼，觉得这人身形高壮颇有剽悍之气，便以为是宋王李成器的朋友，倒也没有隐瞒。

　　“也不是。”

　　“现在只有赵七斤一家子做，毕竟火炕要是有问题也是要查验人负责解决的，没点真本事也不敢接这个活。”

　　“当初火炕班开班，赵七斤把一家子都带来了，结果学的最出色的却是他那个小闺女。丘主薄家的火炕之前总是漏烟就是她给改好的，现在火炕查验发现了什么疑难杂症，也还是要赵家小娘子出马。”

　　“小娘子做查验人？”

　　高力士皱眉。

　　“那她家父兄呢？”

　　“查验的时候当然是要陪着一起，回来要是没什么事，就还是种田呗。”

　　748回答的十分淡定。

　　“你可别小看了这查验的生意，这几个月县城里有好多家都在起火炕，赵家闺女都忙不过来的忙。好在马上就要入冬了，今冬明春能歇一歇，入夏后说不定又要有人砌火炕。”

　　高力士不懂什么叫火炕，不过他看748说的一脸寻常，就觉得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

　　稀奇的是这丰岳县城竟然相信一个小丫头的手艺！虽然她爹她兄弟都是泥瓦匠，但个小丫头啊……谁家能把泥瓦匠的手艺传给闺女？！这薛三郎怕不是在说瞎话吧。

　　高力士在藩国的时候就侍奉李隆基了，李成器对他也不陌生，一眼就看出了高力士的想法。

　　但他只在一旁冷眼看着，并不插话。

　　高力士参与平定太平公主的叛乱被破格提拔，如今兼任右监门卫将军，乃是李隆基面前的大红人，权倾朝野、最是炙手可热。

　　这样的人，别人说什么他都是不相信的，除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