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沈琅,就好像跟随着希望、跟随着光芒。
太阳本应悬高在天,普照万物,遥不可及。然而当它太过平易近人,光芒平等地洒向所有人时,触手可及的温暖却滋生了人心的贪婪。
人总是贪心的,感受过一缕阳光,谁又会满足于这片刻的温暖。如果阳光能只照向自己,该有多好呢?能让那太阳不再散发对他人的光辉,让他只能为自己而笑,那样他就再也不需要和其他人分享。
大家都想触碰那份光辉,人人都期望将那光芒据为己有。
某一年夏天,青溪居缺少了沈琅的身影。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
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沈家一夜之间倒台。曾经在豪门圈中备受追捧的家族,轰然倒塌。而随着沈家的没落,昔日的朋友、合作伙伴、阿谀奉承的拥趸如今纷纷袖手旁观。
大人们嘴上说着如何惋惜,言辞里没有半分诚意,曾经备受追捧的存在,如今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天之骄子跌入谷底,那些觊觎太阳光芒的人们,终于有了机会。
那个曾经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少年,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他的衣服凌乱、湿透,脸上那冰冷的神情里夹杂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瞿云廷心里泛起一股怜惜,一方面又是不甘,为什么这样一个美好的人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但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太阳也会坠落吗?似乎只要自己稍稍再加一点力气,他就能彻底成为我的了。
想要独占、掌控这个曾经遥不可及之人的渴望,想要看着这太阳跌进尘土,再也不许它升起。
“现在你不过如此……我会为你付钱,随叫随到……” 瞿云廷逼近沈琅耳边,五指牢牢扣着沈琅的手臂。
沈琅呼吸微不可察,清冷锋利的黑眸抬起,与瞿云廷对视,后者愣了一刹。
他骤然发力,极其迅捷,反手擒住瞿云廷的腕部,用力一按,迫使他不得不半跪下来,居高临下的优越姿态顿时瓦解。
瞿瞿云廷没料到沈琅居然有如此凌厉的力量,他试图挣脱可沈琅的手如钢钳般固定住他,根本没有给他半分反抗的余地,被抓住的手腕骨头像是快要折断。瞿云廷内心掀起巨浪,恍惚间,他抬头仰望沈琅那张冷冽坚毅的脸,一时间竟产生了奇异的悸动。
周围簇拥围观的公子哥们此刻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熟悉又陌生的沈琅身上。他们中有些曾在青溪居与沈琅一同玩耍,追在他的身后;有些曾在宴会上同他谈天论地。即使沈琅早已跌落凡尘,但那可望不可即的人仍旧充满致命的吸引力。
甚至有人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看着沈琅将瞿云廷制服在地的场面,内心深处竟然涌上些许羡慕和嫉妒——为什么不是我?如果能让我感受到沈琅那样的触碰,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酒吧门口的保安这才如梦初醒,急匆匆跑了过来。他们不敢碰这些世家少爷们,只是试图拉住沈琅让他松开。
沈琅在保安靠近前松开手,冷冷扫了瞿云廷一眼,不再言语,转身离开。
瞿云廷站起身,狼狈地捋了捋衣领。其他少爷们连忙凑了过来,低声问他有没有受伤,而瞿云廷没有理会,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月光下格外孤寂的背影。
月光透过灰蒙蒙的云层,洒在地上,如温柔冰冷的薄纱笼罩在沈琅身上。他推开便利店门,叮铃作响的风铃声和店员无力的问候声让他短暂找回了现实感。
距离上一次进食已经是十六小时前。忙碌一天肚子早已空空如也,关东煮散发出的香气刺激他的感官,吸引着他上前挑选几串对他来说可谓是奢侈的食物。
他随手选了份加热过不知多少遍的关东煮。牛筋、丸子和豆腐泡散发着热气,尽管说不上丰盛,但对此时的他而言,足够填饱胃中的空虚了。
沈琅抓着塑料袋,裹着尚有余温的食物,踏上回宿舍的路。一路上没有多少行人,四周的静谧将他的脚步放大了几分。鞋底踩在湿滑的路面上,鞋跟发出单调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时钟的秒针,提醒着他前行的重量。
双腿因疲惫而变得沉重,几近麻木,体内的每一块肌肉都发出酸痛的抗议,但他依然强撑着走着,走着。他得回到宿舍,好好睡上一觉。然而现实并未让他有片刻喘息的机会。
翻墙时,衣服被勾住。他低头一看,墙角的铁钉不仅勾破了衣服,还划破了手掌,铁锈混着皮肉,刺破伤口,鲜血立即顺着指缝滴落到地面上。然而他却没有感受到痛,直到低头查看才发现。
快干透的白衬衫勾住了钉子,那关东煮的盒盖也脱手滑落,掉进地面的泥土中。热汤洒了一地,汤汁迅速浸入泥土,被大地吞噬。
他望着散落在地的食物,呆呆站了半晌。
“还能吃……”迟钝的脑子掠过这想法。他俯身,手指颤抖着将沾了泥土的丸子和豆腐泡捡回碗里。
泥土、血污、残汤交织在一起,但他并不觉得恶心。他告诉自己:“不能浪费。”然后拾起了一颗丸子,准备重新放回嘴里。
身体与精神仿佛被隔绝,他感受不到疼痛,听不到内心的悲鸣。只有无止境的麻木,和头脑里那无数重叠起伏的低语:再坚持一下。
“沈琅?”
声音如隔了厚重的帷幕无法传递到沈琅的大脑,他根本没意识到背后有人靠近。直到一道影子笼罩了沈琅全身,遮挡了他头顶那仅有的一点月光,他才僵硬的抬起头。
“你是沈琅吧?” 像是在呼唤老朋友般熟稔,带着几分理所应当的亲近,那人脚上是一双锃亮得反光的皮鞋,一身考究的羊绒大衣,意大利纯手工定制的暗纹刺绣衬衫,袖口的金色袖扣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青年的嘴角带着几分久别重逢的笑意,似乎真的为此刻的重逢而欣喜:“还记得我吗?楚慕寒,咱们小时候在青溪居一块儿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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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厢内灯光柔和,楚慕寒倾诉往昔,语气怀念:“后来我请你吃宵夜,那是个满月之夜,月色美极了。”
是吗?沈琅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拉面很烫,汤汁浓郁,他喝完了一整碗汤还觉得不够。十一月夜晚的凉风瘆人,他穿着被淋了一身酒,湿透又干掉的单薄的制服,被楚慕寒拉着坐在桥边叙旧,楚慕寒说的不停,他则一直在走神。
第二天果不其然发烧了。另外两处打工的地方扣了日薪和全勤奖,并且因为出勤率过低而被辅导员警告,与同学创业一同研发的程序也耽搁了,因此错过了那年的大赛。
门口一声响动打破了短暂的静谧,槅门被人用力推开。楚慕寒的思绪被打断,目光不悦地瞥向推门而入的来者。
“楚少,讲究还是要有的吧。”不请自来的男人五官硬朗,气质强势,鹰隼般锐利双眸扫过楚慕寒,最后落在沈琅身上,“沈总早已跟我约好了,谈川东的合作案。”
“顾总的消息倒是灵通,这才刚落座便不请自来,真是有失礼仪。”楚慕寒没有起身,依旧优雅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慢慢把玩着手边的茶杯。他笑容浅浅,却遮挡不住双眸间的冰冷,“川东的顾总也是如此心急吗?”
第40章
楚慕寒眼眸微眯, 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转头看向顾司珩:“顾总的消息倒是灵通,不过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我和阿琅许久未见, 自然有很多话要说。”他说着,握住沈琅的手,十指相扣, 姿态亲昵。
顾司珩不为所动,双手随意地交叠于身前, 但给人的压迫感丝毫不减:“楚少可任性了,沈总的时间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占用, 可别耽误了沈总正事。”他的目光落在桌边楚慕寒和沈琅的手上,唇角浮现冷淡的笑。
“阿琅,我们还没聊完, 毕竟新能源航天项目的细节,需要细细斟酌。”楚慕寒温和的看向沈琅。
“沈总,我刚得到消息,玫国那边对我们的项目很感兴趣, 如果不能尽快敲定合作细节, 恐怕这块肥肉就要落到别人嘴里了。”顾司珩语气沉稳。
‘聒噪。’
沈琅揉了揉眉心, 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顾司珩, 语气并无太多起伏:“川东的会议安排在下午三点, 顾总未免来得太早了。”
顾司珩的表情僵了僵,当着楚慕寒的面被落了面子有些不悦,尽管心有不甘,但他无从反驳:“沈总日理万机,来得晚不如来得早嘛。”
紧接着沈琅转向楚慕寒, 目光如一泓静水,没有因他暧昧的姿态产生波澜。他语调平和却不容置疑:“关于项目的下一步决策,还得依赖具体数据支撑。我希望尽快看到可靠的数据报告,之后再行决定。”
楚慕寒原本因沈琅驳了顾司珩而有几分得意,听到这话嘴角的弧度平了几分,但并未露出不悦,他顺势而下:“当然,阿琅说得对,我们的研发部门正在加紧准备。”
利落地解决了双方的对峙,楚慕寒与顾司珩只得暂时偃旗息鼓,收敛气势。沈琅站起身,理了理衣领,姿态从容大方,“抱歉二位,我还有别的安排,就先失陪了。”
话音落下,沈琅也不拖沓,步伐利落,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争辩的余地。
包厢里刹那间沉静下来,楚慕寒和顾司珩陷入短暂的沉默,只剩下那虚掩的门缓缓合上,隔绝了沈琅离去的背影。二人面面相觑,气氛瞬间骤冷。原本在沈琅在场时还刻意维持的体面,霎时化为乌有。
“呵,”顾司珩目光锐利,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火气。他瞟了楚慕寒一眼,笑意淡淡,却充满了讥讽:“看来楚少的脸面,也未必能赢过项目的实质吧?啧,我还以为你在沈总面前地位有多特殊。”
楚慕寒眯起了眼,他指尖摩挲着刚刚触及沈琅的地方,脸旧挂着若无其事的笑意,慢条斯理道:“顾总也不必假正经了,你我心知肚明,你不过也是想借这个项目讨好他。”
“沈琅不缺追逐他的人,顾总在他那里,根本排不上号。”楚慕寒稍稍前倾,气质里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矜贵感,带着那份历来的自信,好像胜券在握。
顾司珩冷笑一声,语调渐渐发沉:“楚少也别太得意了,机会只会留给有准备的人。你那点过去的情分若真有用,他怎会看都懒得看你一眼?”他的每一句话都锋利如刃,步步紧逼,火药味愈加浓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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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11点,寂静笼罩了整栋大楼,沈琅的办公室成了这片漆黑中的灯塔。
电脑屏幕渐渐暗下去,最后黑得连自己在屏幕中的倒影都看不见了。沈琅没有马上起身,缓缓靠向椅背,头部略向后仰,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注视着天花板,放空忙碌了一天的精神。
忙碌到晚上的加班对于他来说,本是司空见惯之事,然而今天总觉得格外漫长和古怪。
日复一日的工作已然成为一种惯性,从文件到方案,再到无尽的报告与沟通,一切都应该得心应手。然而今天不知为何,沈琅总觉得分外迟钝,平时驾轻就熟的操作也不如往常顺畅。
今天工作比平常更重吗?他想,好像并没有。所有习以为常的任务——会议、文件审批、各式各样的数据处理,都完美的处理,但却比以往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外头脚步声靠近,随即敲门声响起,陈景言探头进来,“沈总,您今晚也要在办公室过夜吗?”礼貌到几近完美,陈景言总是如此,恰好拿捏尺寸和距离感。
沈琅闻言睁开眼,立刻恢复了毫无破绽的模样:“不用,我马上走。辛苦了,你也下班吧。”
陈景言从门外走近,柔和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挡住了他眸子里的锐利:“小李下班了,要不让我来送您回去吧。”
沈琅顿了顿,目光扫向窗外那逐渐清冷的夜空。若是平时他会独自驾车回家,但今天莫名的疲倦感终是让他点了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大厦地下车库。大楼内静谧得只听见皮鞋落地的回声。
陈景言跟在沈琅后方,偶尔瞥了他一眼——身形修长、笔挺,不论昂贵还是廉价的衣物,在这个男人身上都显得如高定一般。他目光在沈琅背影上逗留片刻,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敛去了所有波动。
夜晚的大楼在寂静中被冰冷的霓虹灯浸染,照在玻璃窗上泛着浅淡的蓝光,恍如梦境。
地下停车场空荡荡的,陈景言快步上前为打开门,等沈琅上车后才坐上驾驶座,启动车辆。
发动机发出低沉平稳的嗡鸣,轿车缓缓驶出地下车库。外面稀疏的路灯透过车窗,映在沈琅的侧脸上,他一手撑着额头,靠在座椅上,疲倦中的一丝烦躁随着汽车的匀速行驶涌上心头。
远处高耸的建筑在夜色中交织成迷雾般的虚幻剪影,而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沉寂无波,像极了不为外界扰动的深海。
“沈总,今天不顺利吗?”陈景言试探性地询问,透过后视镜,不动神色观察沈琅。
“嗯?”沈琅从沉思中被唤醒,他漆黑的眸子略带迟疑地抬起,看向前方,面色沉静,“没什么,一切照常。”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到的,您尽管吩咐。”陈景言专注地看着前方,即使这么说,他知道沈琅从不向外露出弱点,更不会向他人求助,他的冷静仿佛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或是探究或是痴迷的目光隔离在外。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FM广播主持人温和低沉的声音回响,带着午夜新闻独有的沉郁感,缓缓讲述着最近的热门新闻:
“我们现在关注最近几周以来频繁出现的神秘失踪案件。这些案件的共同点是,失踪者都会在七天后突然现身。奇怪的是,失踪者完全不记得自己消失期间发生了什么,或者自己去了哪里。
更为诡异的是,他们重新现身后的72小时内,相继死于意外。虽然这些意外事件形式各异,有溺水、火灾、坠楼、甚至心脏骤停,每一起死亡事件的方式都各不相同,但结局却出奇一致。警方仍在对此进行调查,但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确凿线索。”
陈景言通过后视镜,正好捕捉到沈琅那一瞬间的眉间细微变化。他的双手原本放松地放在大腿上,但听到这段广播内容后,他手指忽然握紧,像是思索着什么。
“最近不太安全呢,还真是奇怪啊……”他出声试探,沈琅依旧面色如常,只是目光略显游离。
广播里的新闻仍然在持续播报,主持人的声音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电流噪音,讲述着这些失踪者离奇而诡异的死亡过程:“从已知的案例来看,这些失踪者失踪期前,并未有任何预兆。而七天失踪期,像是他们集体蒸发了一般。所有的监控和电子设备都没能捕捉他们的踪影。”
直到不远处的红灯信号亮起,广播里传来主持人的结尾语,“这几件都市怪谈如今引发了全城的恐慌和猜测,我们将持续为您报道最新进展……”
轿车在十字路口停下,午夜车流不多,马路空旷。
沈琅垂眸望着窗外,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陈景言透过后视镜时不时看他一眼,没有再出声打扰。
前方人行道上有个身影在不规则地晃动。那个人步伐不稳,像是醉酒,如游魂一般毫无顾忌地走向马路正中央,没有理会周围驶过的车辆。
与此同时,一辆高速行驶的卡车从转角冲出,眼看要撞到人却没有一丝减速迹象。下一瞬,那男人的身体瞬间被卡车猛然撞飞,像是一只毫无重量的纸片,抛向半空。
伴随着轮胎磨损地面时发出的嘶鸣声,卡车显然失去了控制,依旧没有停下,失控地朝马路边的便利店冲了过去。
“轰!”
巨大的碰撞声震耳欲聋,便利店的一侧墙壁几乎被完全撞毁,玻璃窗四散崩裂,里面的货架七零八落地倒塌在地,商品散落得满地都是。
“咚——”那个人被抛向空中的身体,终于摔落在路面上,不再动弹。而车头已经深深嵌入便利店内部,火光隐隐从卡车的前部闪现出来。即使是隔着车床都能嗅到刺鼻的味道。
“报警!”沈琅的声音冷静干脆,看向那摊成不成形的人类残骸。为什么?明明看到了如此惨烈的死亡场景,心中却没有半点波澜。他甚至困惑于自己为何能保持如此冷静。亲眼目睹了一场重大事故,正常人都应该心跳加速,手脚冰凉,但他只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平淡,就像亲眼见过无数次更加惨烈的死亡……
陈景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立即拿起手机按下号码,“是,沈总。”他的双手甚至没有一丝颤抖,同样淡定如常的举动也令沈琅生出几分疑惑。
目睹生死,也许已经变得稀松平常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