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决堤,顺着脸颊滑落,砸在贝壳上方的水泡上,晕开一小团水渍。模糊的视野里,那一汪被盛着的海水中,九尾活泼的小鱼苗正欢快地摆动着尾巴。他们看见了他,立刻变得更加兴奋,不时有一两条奋力地跃出水面,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又“啪嗒”一声落回去,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拼命地呼唤他。
一阵阵细微又急切的“咪……咪……”声,像无数根柔软的羽毛,搔刮着他紧绷的神经。
是爸爸!是辞穆爸爸!
他们在欢呼,在雀跃,可他们的爸爸,却连一个微笑都给不出来。
“唧……”
其中那尾乌黑的小家伙,似乎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崩塌,显得尤为焦急。他不再胡乱蹦跳,而是奋力游到贝壳的边缘,用小小的脑袋顶着内壁,一双黑豆似的眼睛紧紧地、眼巴巴地望着辞穆,尾巴不安地在水中搅动着,发出一声带着困惑的轻鸣。
爸爸怎么了?爸爸为什么不说话!
爸爸!辞穆爸爸!
孩子们那几声带着困惑与焦急的轻鸣,辞穆沉溺于自我悲伤的屏障碎了。
他猛地一颤,垂下眼帘,滚烫的泪珠便断了线般砸落。视野里,那尾通体乌黑的小鱼苗正用尽全力将小小的脑袋贴在贝壳内壁上,黑豆般的眼睛里满是纯粹的担忧,好像他的心碎,也让它感同身受。
是了,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他们。
辞穆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味的空气,那股气流刮得他喉咙和肺腑都生疼。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遏制住身体的战栗,扯动僵硬的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而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肌肉扭曲着,不受控制地抽动。
“爸爸……也想你们哦。”
声音从齿缝间挤出,嘶哑得不成调,他不敢再看小鱼苗们关切的眼睛,狼狈地转过身,踉跄着走向沙滩上那个被他当作临时居所的葫芦洞。
洞口堆着些附近的小动物们衔来送他的礼物,他胡乱地从中扒拉出几颗颜色鲜亮的小浆果,果皮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他背对着鱼渊,用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飞快抹去脸上泪痕的举动。
他捧着那几颗小小的果子走回来,重新在贝壳船边蹲下,将它们一颗颗地、轻轻地投进水中。果子落入水中,发出“啵、啵”的轻响,在水面漾开小小的涟漪。小鱼苗们的注意力果然立刻被吸引了,纷纷围上去追逐、顶弄着那些沉浮的浆果,一时间忘了刚才的忧虑,又恢复了欢快的模样。
看着它们无忧无虑地嬉戏,辞穆心中那块被绝望冻结的坚冰,似乎也融化了一个小角,渗出丝丝缕缕的暖意。他终于有了几分喘息的空隙,缓缓站起身,再次面向那个粉色的不速之客。
他的声音已经褪去了方才的哽咽,变得异常平静:“他来不了?”
鱼渊似乎被他这骤然的转变弄得有些不自在,他挪动着自己庞大而美丽的粉色鱼尾,让身体在沙滩上坐得更稳当些。
“他……他挺想来的。”鱼渊避开辞穆的目光,有些心虚地开口,声音比之前低了许多,“但是,亲鱼不让……”
说到“亲鱼”两个字时,他的语气里明显带上了敬畏。他抬起眼,飞快地瞥了辞穆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便又急急地补充道:“你可千万别想着去和绯丽抗衡!她、她比九艉厉害太多了,真的,我没骗你。你要是去了,恐怕连一句话都说不上,很快……很快就会变成鱼食的。”
第251章 小叔子尽力了2
最后那句话,他说的又轻又快,好像只是提起这个可能性,就让他自己也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原来不是九艉不想来,而是他不能来。
那股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被抛弃的恐慌,瞬间消散了。紧绷的脊背松懈下来,辞穆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只要不是九艉自愿食言,那一切就都还有希望,一切……就都不是九艉的错。
心头的巨石一旦挪开,对爱人的担忧便如潮水般汹涌而上,淹没了他。他往前踏了一步,声音里带着颤抖:“那九艉……他现在……还好吗?”
鱼渊漂亮的脸皱成了一团,粉色的鱼尾不安地拍打着沙地,溅起细碎的沙粒。他避开辞穆焦灼的视线,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像怕被谁听见似的:“不好,一点都不好。”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画面,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九艉他……他为了要来见你,顶撞了亲鱼,结果……结果被关在禁闭礁里,满身都是血……”
“满身都是血……”辞穆刚刚才恢复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惨白,连嘴唇都在发抖。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嵌入掌心的刺痛让他找回了理智。
他必须做点什么。
“你……”辞穆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几乎是哀求般地望着鱼渊:“你能不能……帮我给他带个话?”
“又是我带话?”鱼渊夸张地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奈与为难,他用指尖卷着自己粉色的长发,抱怨道:“绯丽让我给你带话,你又让我给他带话,你们当我是什么,传声海螺吗?”他见辞穆的脸色愈发难看,才收敛了些许娇气,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地解释道:“不是我不帮你,是亲鱼的禁令,任何人都不得靠近禁闭礁。那里被她的力量笼罩着,像一张无形的网。”
他比划了一下:“我只要一靠近那片水域,她立刻就会知道的。”
看着辞穆那张因绝望而失却所有血色的脸,鱼渊觉得这个人蛮可怜的。
辞穆眼中的痛苦太过纯粹,太过浓烈,像一团无法熄灭的火焰。
“唉,真是麻烦死了!”鱼渊终究是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与其说是对辞穆,更像是在对自己生气。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空旷的海面,确认没有别的耳目后,猛地向前凑近一步。
他突然伸出蹼膜、指尖尖利的漂亮蹼掌,轻轻地按在了辞穆的肩头。辞穆的身体因他的触碰而僵硬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股清凉的气息便从鱼渊的掌心渡了过来。
一团柔和的、如同深海月光般的蓝色光晕亮起,顺着鱼渊的手臂流淌而下,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辞穆的身体。那光芒并不刺眼,带着海水的微凉,所过之处,好像连日来压在他心头的燥郁都被抚平了些许。
光芒散去,辞穆怔怔地看着光晕消失的地方,又抬起头,眼中满是茫然与不解:“这是什么?”
“是亲鱼设下的禁令,”鱼渊飞快地收回手,像是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他压低了声音凑到辞穆耳边低声说:“她不让你靠近大海。我……我只能帮你解开一点点。”
他漂亮的眉毛紧紧蹙着,一脸的心疼与后怕:“这可是我未来辅佐九艉时才能动用的权限,提前用了很可能会被发觉!再多我可不敢了,要是被鱼父发现,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原来如此。
原来他感受到的那股将他与大海隔绝开的无形壁垒,竟是绯丽设下的禁令。
辞穆甚至来不及对鱼渊说一句感谢,身体已经先于思想做出了反应。他猛地转过身,朝着那片日夜思念却无法靠近的蔚蓝奔去。沙子在他的脚下飞溅,海风呼啸着灌入他的肺里,带来咸涩而自由的气息。
一步,两步……他冲过了那道曾经让他痛不欲生的无形界线,毫无阻碍地,一头扎进了及膝的冰凉海水中。浪花“哗啦”一声溅起,打湿了他的裤腿和衣摆,那刺骨的凉意非但没让他退缩,反而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激动地沸腾起来。
他真的……可以靠近大海了。
海水漫过他的脚踝,冰凉的触感沿着小腿一路窜上,非但没有让他感到寒冷,反而像一股清泉,浇熄了他心中连日燃烧的焦躁。他踉跄着往前,任由海水浸湿他的衣衫,没过他的腰际。他贪婪地呼吸着这咸腥的空气,张开双臂,好像要拥抱整片海洋。
他可以了,他真的可以靠近大海了!
辞穆欣喜若狂,他毫不犹豫地深吸一口气,双腿一蹬,试图让自己完全沉入这片蔚蓝之中。他要去更深的地方,他要去寻找九艉,哪怕只是靠近一点点,也是好的。
一股无形的浮力托住了他。
那感觉无比诡异,不像是之前那般坚硬的壁垒,而是一种柔软却坚韧的阻隔。无论他如何划动手臂,如何奋力向下踢水,身体都像是被一张温柔的巨网承托着,始终无法下潜分毫,只能徒劳地在海面上浮沉。那片他日夜思念的深海,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希望的火焰刚刚燃起,就被这盆冷水浇得只剩下摇曳的火苗。辞穆僵在水里,刚刚涌起的狂喜迅速褪去,只剩下更深、更沉的无力感。他猛地转过头,望向岸边的鱼渊,水珠顺着他银白的发丝滴落,划过他惨白的脸颊。他的嘴唇翕动着,眼中翻涌着几乎要溢出的哀求与绝望,那双眼眸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鱼渊被他这个眼神看得心头一跳,浑身的鱼鳞都好像要炸开了。他最见不得这种眼神,沉重、痛苦,像是有形的钩子,要将他也拖进那无边的绝望里。他已经冒了天大的风险,再多几分一毫,他都不敢了!
“我……我走了!”鱼渊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几乎是落荒而逃。他甩动着那条漂亮的粉色鱼尾,在沙滩上划出一道慌乱的弧线,动作利落带上装着鱼苗的贝壳船,头也不回地朝着大海深处划去。
第252章 救老攻
看着辞穆那在海面上显得愈发单薄、孤寂的影子,鱼渊烦躁地抓了把身边的海藻。真是的,他宁可给辞穆带小崽子,也不想看见那个人类红通通的眼睛。
海浪依旧温柔地拍打着他的身体,可那份温柔此刻却像是一种残忍的戏弄。每一朵翻涌的浪花,似乎都在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那片深蓝色的世界近在眼前,他却成了被放逐的孤魂,只能在门外徘徊。
辞穆缓缓地,僵硬地转过身。他没有力气再挣扎,也没有心力再哀求。他只是机械地迈开双腿,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岸上。
沙滩上,那个被他当作临时居所的巨大葫芦果静静地躺着,圆润的轮廓在暮色下显得有几分孤寂。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到近前,没有费心去拧干衣物,只是疲惫地蜷缩着身体,躺了进去。葫芦果内部的空间不大,却隔绝了外界呼啸的海风,为他带来庇护。
黑暗与寂静包裹着他,可他脑中的思绪却如翻腾的怒海,无法平息。
绯丽……为什么?
那个强大而冷漠的雌性人鱼,九艉的母亲,为什么要设下这样一道禁令?为什么不愿让他和九艉一起回到大海深处的现世?
他并不是想要永远离开这里,他只是……只是想回去见一见美莎。那个在他最黑暗的岁月里,唯一和他相依为命的亲妹妹。他只想再见她一面,亲口告诉她,他很好,他活下来了。
只要能了却这个心愿,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可现在,连这样一个卑微的请求,都被无情地阻断了。
而在此刻,海底深处,九艉正承受着另一种形式的囚禁。
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地按在一个新出现的沙坑里,那力量沉重如山,让他引以为傲的强悍肉体动弹不得分毫。沙粒硌着他赤红色的鱼鳞,带来细微却持续的摩擦感。烈日悬在头顶,毫不留情地炙烤着他,鳞片下的皮肤传来阵阵灼痛。他全身都无法动弹,唯有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珠,还能在眼眶里艰难地转动,扫视着周围这片诡异的真空地带。
空气在这里好像凝固了,听不见风声,闻不到海腥,连远处海鸟的鸣叫都隔绝在外,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这是绯丽的力量,是他母亲设下的惩戒。九艉心中清楚,这既是惩罚他私自带辞穆靠近大海,也是为了将他困住。他冷静地分析着这股力量的构成,试图从这天衣无缝的禁制中,找到几分一毫的破绽。只要能恢复几分力气,他就能……
就在这时,他面前的空气毫无征兆地扭曲起来,像一块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紧接着,一团浓郁的白雾凭空而生,它翻涌着,旋转着,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却又带着一种不祥的冰冷气息。
九艉的红眸骤然缩紧。
那片白雾蠕动着,像一个拥有生命的活物,中心猛地向外一凸,然后“噗”的一声,吐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辞穆。
他像一片被风暴撕扯下的叶子,狼狈地跌落在沙地上,身上还带着未干的海水,银白色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和颈侧,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茫然与虚弱。
“唧!”一声尖锐而短促的音节从九艉喉间挤出,却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戛然而止。一股远超身体被禁锢的恐慌,如同最凶猛的海啸,瞬间席卷了他全部的思绪。他紧张地盯着辞穆,那双瑰丽的眼眸里,冷静与分析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这里是陷阱!是母亲为他设下的牢笼!辞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快跑……”九艉拼尽全力地张开嘴,调动着喉咙里每一寸僵硬的肌肉,试图发出警告。
声带像是被冻结了一般,任凭他如何努力,也只能发出几不可闻的气音。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越收越紧,几乎要炸裂开来。他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瞪着辞穆,那双红得好像要滴出血来的眼睛里,翻涌着哀求与警告,疯狂地传递着同一个讯息——离开这里!快!
茫然只是一瞬间的事。当辞穆看清沙坑中那个动弹不得、被无形力量压制得鳞片紧绷,上半身泛紫的身影时,所有的虚弱与困惑都被一股灼热的心疼所取代。他看到了九艉眼中那近乎崩溃的哀求与警告,但他无法理解那份深层的恐惧。在他看来,那只是爱人身陷囹圄的极致痛苦。
欣喜与焦急在他心头交织。他找到了他,这就够了。
辞穆挣扎着从沙地上站起,立刻感到周遭空气的异样。那不是风,而是一种粘稠的、带着巨大阻力的介质,每一步都像在深水中跋涉,沉重而艰难。他咬着牙,双臂肌肉贲张,迎着那股无形的压力,一步步艰难地“游”向沙坑的中心。
就在他靠近九艉的一刻,他拿出了油果果之前给他当见面礼的手链,手链启动,给他穿上了贴身的防护服。
“唧……唧……”九艉喉咙里发出更急促的气音,眼珠因惊恐而瞪到了极致,他多想嘶吼着让辞穆停下,让他逃离这个致命的圈套,可他做不到。
辞穆却对他安抚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决心。他举起手臂,防护服上的倒勾,狠狠地划向九艉身前的虚空!
“铮——!”
一声好像撕裂现实的尖锐鸣响,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炸开!防护服与无形的禁制碰撞之处,空气剧烈地扭曲,迸射出无数细碎的、银白色的光屑。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痕,如蛛网般在九艉的牢笼上蔓延开来。
下一秒,噗——!
禁制彻底破碎,被压缩到极致的真空区瞬间向外爆发出毁灭性的气流。辞穆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一股如同山峦撞击的恐怖推力狠狠地轰飞出去。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无力地向后倒飞。
第253章 救老攻2
就在他即将被这股力量撕碎的瞬间,那团一直盘踞在旁的诡异白雾猛地涌了上来。它如同一张巨大而柔软的网,精准地将他卷入其中。那冰冷而滑腻的触感包裹住他,瞬间卸去了所有暴虐的冲击力,随后又轻柔地一吐,将他安然无恙地放回了沙地上。
与此同时,那股碾压全身的沉重感骤然消失。九艉只觉浑身一轻,被禁锢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他几乎没有丝毫停顿,强悍的腰身猛然发力,整个身体如同一支离弦的赤色利箭,从沙坑中弹射而起,带起漫天沙尘。
他冲到辞穆身边,长长的鱼尾因惯性在沙地上划出一道深刻的弧线。他一把将瘫软的辞穆捞进怀里,用一种近乎要把对方揉进骨血的力道死死抱住。蹼爪小心翼翼地捧着辞穆的后脑,将他的脸按在自己颈窝,滚烫的体温与剧烈的心跳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
“唧……”一声低沉而颤抖的悲鸣从他喉间溢出,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后怕与即将面临更大灾难的绝望。
他抱紧了怀中失而复得的珍宝,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牢笼只是前菜。当他所爱之人亲手破开这禁制时,真正的陷阱才算被触发。
母亲绯丽,即将降下她真正的怒火。
话音未落,整个空间都为之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