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小家伙折腾了一整天，此刻终于耗尽了力气，眼皮开始打架。

　　辞穆将它们一个个轻轻拢起，安置回那艘彩贝船里。

　　它们几乎是沾到贝壳内壁的瞬间就沉沉睡去，细小的鱼鳍偶尔还在梦中划动一下，看起来乖巧又惹人心疼。

　　看着他们安睡的模样，辞穆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股倦意涌上，他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还未等他动作，红色鱼尾便悄无声息地卷了过来，以温柔的力道，将他从原地带起，卷到了那片由九艉的身体铺就的床边。

　　辞穆顺势靠了过去，脸颊贴上九艉冰凉却坚实的胸膛，感受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他将自己埋得更深了些，半开玩笑半惆怅地问道：“你不是总嫌它们吵闹么，现在清静了，高兴了吧。”

　　九艉的胸腔发出一声低沉的共鸣，那声熟悉的“咕”轻轻地应了一声，震得辞穆的耳廓有些发痒：“走的崽，会想你。”

　　辞穆微微一怔，随即，一股暖流从心底化开，熨平了方才因离别而泛起的褶皱。他不再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身下的浮木，闭上了眼睛。

　　九艉垂下眼眸，看着怀中安心睡去的人类。

　　他能感觉到，那些离去的小家伙们，等它们回到亲族身边，在被那些强大而理性的成年人鱼抚养时，或许才会真正明白，辞穆那份带着破碎和伤痕的温柔有多么珍贵，那个银发独臂的人类，远比深海中任何瑰丽的宝藏都要迷人。

　　一夜安眠驱散了昨日的离愁与疲惫。

　　当辞穆再度睁开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九艉那张被水光柔化了轮廓的、近在咫尺的俊美睡颜，红色长发在水中微微浮动，辞穆无声地笑了笑，小心地从那条环着自己的鱼尾中挪动出来。

　　那艘彩贝船里，十三尾小鱼苗还在呼呼大睡，小小的身体随着水流轻轻起伏。

　　九艉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吃，水母，好吃。”

　　辞穆尚未来得及回应，九艉的巨尾已经再次轻柔地卷住了他的腰，将他稳稳地托起。那艘载着鱼苗的彩贝船也被水流牵引着，跟在了他们身后。他们穿过绚烂的珊瑚林，来到了黄尾人鱼的摊位上。

　　这里有黄尾人鱼设置好的水泡，每个水泡里都生长着一种散发着甜香的半透明水母，它们像一盏盏悬浮在水中的宫灯，梦幻而美丽。

　　但是这都是用做食用的水母，而且清甜可口，深受鱼宝欢迎。

　　九艉为辞穆挑选了其中最大最亮的一只，那水母的伞盖边缘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晕。

　　辞穆有些笨拙地抱住这份冰凉滑腻的“礼物”，九艉则在一旁耐心地用蹼爪尖端为他割开可能会蜇人的触须。

第186章 鱼宝调皮2

　　“我请你吃呀，辞穆。”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辞穆回头，看见珠珠正抱着一只稍小的水母，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吸溜着，她的鱼尾在身后欢快地摆动：“这个超好吃的，只有黄尾人鱼会养，别的地方都找不到！”

　　辞穆笑着朝她点了点头，低头试探性地在那水母伞盖上咬了一口。一股清甜甘冽的汁液瞬间在口中爆开，冰凉的触感顺着喉咙滑下，好像能驱散深海中所有的阴郁。实在是太美味了。他满足地眯起眼，又咬了一大口。

　　这么好吃的东西，自然要跟孩子们分享。

　　他转过身，地撕下一小块汁水飞溅，从泡泡壁上塞了进去。泡泡里的鱼苗们立刻被这新奇的食物吸引，纷纷围了上来。可它们大多是肉食主义者，好奇地啄了两口那甜丝丝的、口感奇怪的东西后，便兴致缺缺地扭头游开，继续在泡泡里追逐打闹。

　　辞穆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并不在意。

　　那尾为首的小黑鱼苗却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倒是很想把辞穆喂过来的东西全部吃完，可他努力地张大嘴，那圆滚滚的小肚子也实在装不下了。眼看着兄弟姐妹们如此不给辞穆“面子”，一股怒气从它小小的胸膛里升腾起来。

　　这些家伙怎么能这样！

　　他黑豆般的眼睛里闪过恼火，猛地一甩尾巴，伸出自己那丁点大的蹼爪，气冲冲地朝着离它最近的一条鱼崽的尾巴挠了过去。

　　“啾！”被偷袭的鱼崽吓了一跳，委屈地叫了一声，立刻回头反击。一时间，小小的庇护泡泡里乱成一锅粥，十几条小鱼苗你挠我一下，我撞你一下，搅得水花四溅，无辜的水母碎块在混战中飘来荡去。

　　“哎呀！”眼见那小小的庇护泡泡转瞬间变成了一个混乱的战场，辞穆下意识地伸出手。

　　他的指尖穿过那层柔韧而富有弹性的泡泡壁，水流立刻变得湍急，带着一股子蛮横的劲儿冲击着他的手掌。十几条小小的身影化作了模糊的流光，在他眼前横冲直撞，尖锐的“啾啾”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委屈与愤怒。

　　他想用手掌隔开那几条打得最凶的，可这些小家伙滑不溜丢，刚挡开一个，另一个又从指缝间撞了过去。

　　几番尝试无果，他只能无奈地将注意力转向了罪魁祸首。他将那些被搅得七零八落、仍在散发着甜香的水母碎片一一捞了出来。

　　随着食物的消失，泡泡里的骚动奇迹般地平息了。鱼崽们停止了互相攻击，纷纷游到泡泡壁边，用扁扁的小肚子贴着内壁，小小的蹼爪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齐刷刷地望向辞穆，发出一连串软糯又可怜的叫声：“啾……饿……”

　　“噗嗤。”一旁的珠珠忍不住笑了出来，它已经吸完了自己的那份甜品，正甩着尾巴凑过来看热闹：“他们好像又长大了一点点呢。不过人鱼的成长期可长啦，要长到鱼宝那么大，至少要一百年呢。”

　　它歪着头，亮晶晶的眼睛在辞穆和九艉之间转了转：“如果是由辞穆你这样带着天赋的，说不定七八十年就可以了。”

　　“百年……”辞穆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

　　别说百年，就是五十年，他恐怕也活不到了。

　　他能清晰地想象出自己未来的模样：银发会变得枯槁，皮肤松弛地耷拉下来，满脸都刻满皱纹，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风烛残年的独臂老头。

　　他缓缓转过头，望向身旁的九艉。

　　那条宽大的，红色偏金光的鱼尾依然温柔地圈护在他的腰间，提供着坚实而可靠的支撑。

　　九艉正专心致志地对付着那些被他剔除下来的水母触须，蹼爪捏着滑韧的触须送入口中，被海蜇上的毒扎得嘴巴麻辣，红宝石般的眼眸在咀嚼时微微眯起，透出一种近乎天真的满足感。

　　这样强大而美丽的生命，与自己这个残破的、生命短暂如蜉蝣的人类，本就是两个世界的存在。辞穆的心底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他不敢，也舍不得，去自私地独占这份不属于他的永恒。

　　那水母虽然清甜，却极占肚子，冰凉的汁液灌下去，让辞穆的胃里都泛着一股凉意。

　　他吃了不过两个手掌大的伞盖，便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看着手里还剩下的大半个晶莹剔透的水母，他知道这东西看着大，其实全是水分，放久了便会化掉，实在可惜。

　　他想把剩下的分给九艉，可那条大尾巴人鱼还在专心致志地对付那些韧滑的触须，吃得津津有味，显然对这甜丝丝的伞盖兴趣不大。辞穆的目光越过九艉的肩，落在了不远处的身影上。

　　鱼渊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身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自从绯丽让鱼渊跟着九艉以来，这个曾经有些又茶又有些暴躁的青年话变得极少，眼神也总是沉静地落在九艉身上，手脚也确实利索了许多，总能在他们需要时恰到好处地出现。

　　辞穆将剩下的水母用一片宽大的海藻叶托住，朝着鱼渊递了过去。

　　鱼渊默默地接过，点了点头，便退到了一旁。

　　就在他们转身准备离开这片由发光珊瑚搭建起来的黄尾人鱼摊位时，异变陡生。

　　九艉咀嚼的动作猛地一停。那双原本因满足而微微眯起的红宝石眼眸倏地一凝，所有的慵懒和天真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属于顶尖猎食者的锐利。他的视线死死地锁定在远方昏暗的水域中，喉咙里发出一声尖锐到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啾鸣。

　　下一秒，他那条宽大而华丽的红色鱼尾猛地一摆，整个身躯如同一支离弦的赤色利箭，瞬间撕开水流，化作一道迅疾的流光朝着那个方向爆射而去！

　　“啊！”鱼渊脸色骤变，好像预料到了什么，他想也不想地将怀里装着鱼苗的庇护泡泡猛地塞回辞穆怀里，焦急地喊了一声：“叽噜！”

第187章 有鱼负重前行

　　拿好你的鱼崽！

　　话音未落，他也跟着摆动鱼尾，奋力追了过去。

　　可他的速度在九艉面前，还是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辞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在原地。

　　他这才明白，鱼渊的存在，或许并非保护，而是……看管。

　　周遭黄尾人鱼们的喧闹声好像被隔绝开来，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没过多久，前方的水波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分开，九艉的身影重新出现。他游得不疾不徐，神色平静得好像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追逐从未发生过。

　　辞穆的呼吸却猛地一窒。

　　他的蹼爪里，正抓着一截……东西。那东西又长又韧，肉红色的，很新鲜，还在颤抖

　　那是一截……被硬生生扯断的人鱼舌头。

　　鱼渊堪堪追至，他带起的汹涌水流冲得辞穆一个踉跄。他胸膛剧烈起伏，连耳后的鱼鳃都因过度激动而急促地张合着，他死死盯住九艉手里那截滴着血的人鱼舌，压着怒火，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低吼：“九艉！那是远道而来的客鱼，你怎么敢！”

　　九艉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注意力全在辞穆身上。他甚至还晃了晃手里那截血淋淋的舌头，好像在展示什么了不得的战利品，才用那清越的啾鸣声不紧不慢地回应：“是他们先想冒犯我的人类”

　　“他们根本没碰到他，我拦住了！”鱼渊气得蹼爪在身侧攥得死紧，几乎是吼了出来，但又在最后关头强行压下了音量，声音听起来更加扭曲：“绯丽女王让你接管族群，你就是这么当首领的吗！”

　　这句话似乎终于起了作用。九艉缓缓转过头，那张美艳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毫不作伪的困惑。他歪了歪头，红宝石般的眼眸眨了眨，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啾？”

　　哈，我吗？

　　看到他这副模样，鱼渊简直要被气昏过去。他抬起颤抖的手，猛地指向一旁脸色惨白、僵在原地的辞穆。

　　“那你看看他！看看你的人类！”鱼渊的声音带上无奈：“人类的心脏有多脆弱你不知道吗？你这样会把他活活吓死的！”

　　九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非但没有半分愧疚，反而骄傲地摆了摆那条巨大的红色鱼尾，荡开一圈柔和的水波。他凑到辞穆面前，几乎与他鼻尖相抵，那双纯粹的眼眸里倒映着辞穆苍白的脸。他发出安抚般的轻柔啾鸣：“啾……”

　　我的人类，胆子可大了。

　　说着，他将那截还在微微抽搐的舌头举到辞穆眼前，像是在献上最珍贵的礼物。

　　“叽叽，辞穆。”他的声音里带着邀功的天真：“坏东西，没有了”

　　辞穆看着条还在抽动的粉红舌头，诧异地问：“这……就是人鱼的舌头？”

　　“噜。”九艉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叫，透着毫不掩饰的愉悦和献宝的得意。红宝石般的眼眸亮晶晶的，甚至还把那截舌头朝辞穆怀里的庇护泡泡凑了凑，语气天真得令人发指：“鱼崽吃，早说话。”

　　“不许。”辞穆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不许吃同类的肉。”

　　这句斩钉截铁的话让九艉炫耀的动作僵住了。他那副骄傲的神气肉眼可见地垮塌下来，华丽的鱼尾都蔫蔫地垂下，不敢再摆动。他把那截舌头往身后藏了藏，漂亮的脸蛋扭向一边，眼神躲闪，不敢再看辞穆，喉咙里发出一声闷闷的“咕”。

　　九艉心虚的不敢说话，他以前饿的时候也啃过同族，别说用同族的心脏来加强自己的魔法和心志了。

　　辞穆视线垂落，正对上庇护泡泡里十几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小小的鱼崽正激动地拍打着自己的尾鳍，隔着泡泡，死死地盯着那截肉红色的舌头，嘴角甚至挂上了晶莹的涎水，发出渴望的啾啾声。

　　人鱼血肉对同类的诱惑，是铭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辞穆只好严厉的强调：“我说！不许吃！”

　　鱼崽们失望的咪咪叫，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辞穆的话产生抗议，看来人鱼的血肉对同类来说也是充满着诱惑力。

　　既然辞穆不许，九艉便松开了蹼爪。那截血淋淋的舌头，像是垃圾轻飘飘地往下坠落。

　　鱼渊几乎是在他松手的瞬间就冲了出去，在半途中捞住了那截还在往下飘的舌头。

　　他甚至来不及再对九艉说什么，便猛地转身，用尽全力游回黄尾人鱼群中。

　　挡在他面前的人鱼被他粗暴地推开，纷纷惊恐地让出一条通路。

　　在人鱼群的中心，珊萝正蜷缩着身体，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嘴。鲜血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涌出，在水中晕开一团又一团的绯红。他的眼泪混着海水和血液，顺着脸颊滑落，身体因剧痛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

　　鱼渊将那截尚有余温的舌头递了过去。珊萝看到自己被扯断的舌头，眼中迸发出混杂着屈辱和狂喜的复杂光芒。他一把夺过来，用颤抖的手，不顾一切地将那截断舌塞回自己血肉模糊的口腔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和恶心感让他几欲作呕。恐怕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再不敢随意伸出舌头了。

　　就算是再见到让他心动的人类，脑海里浮现的也只会是这片被硬生生撕裂的，永生难忘的心理阴影。

　　没想到几百年没见到九艉，那龟孙儿竟然更恶毒暴戾了。

　　剧痛感从舌根传来，断裂的血肉与口腔里血肉模糊的创口，正在速度地重新黏合。

　　神经与肌肉在剧痛中重新接驳，珊萝感到那截舌头在嘴里笨拙地抽动了一下，终于恢复了些微的知觉。

　　他勉强张开嘴，含混不清的怒骂便伴着血水从齿缝里挤了出来：“九艉，你个鳖孙……龟儿子……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