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覃之兰终于从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
等到下午,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来,都是平湖一中的领导和老师,三三两两提着果篮,走进病房。
他们看见站在一边的付惊楼,有人怔愣片刻,迟疑着说:“这是……覃老师的儿子?”
李轻池跟着付惊楼,挨个递一杯茶,听见付惊楼声音淡淡的,“嗯”了一声。
其他人就也就跟着笑笑:“都长这么大了。”
但说实话,他们其实和覃之兰的这个儿子都不太熟。
覃之兰平时在学校算得上鞠躬尽瘁,工作尽职尽责得甚至有些过了头——如非必要,她很少回家,也很少提起家庭,她的丈夫与孩子,长期以往总给人一种印象,就像是……不太情愿一样。
就连在同一个高中读了三年书的付惊楼,与覃之兰同时出现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后来大家心里或多或少有了数,她的家庭应该并不融洽。当然,前几年覃之兰与付莒离婚,关于她的猜测自然也就尘埃落定,没什么可八卦的了。
甫一见到付惊楼,大部分人都很陌生,这个几乎都不会从覃之兰口中说出的儿子,分明是足够优秀,足够出众的。
一群人客气着强行安慰了付惊楼几句,场面其实挺滑稽的,李轻池不远不近站在一边,手插在兜里,看着垂着眼的付惊楼,心想。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覃之兰和她的儿子关系尔尔,但碍于情面,于情于理都得硬着头皮说几句客套话,你说了,我应了,实则谁也没过心。
整个病房的光线都透着冰冷的白,平湖今天的天气不算好,窗外阴沉沉的,乌云密布,像是快要下雨,便衬得室内尤其亮。
这样的光打在付惊楼的身上,照在那张五官深邃却淡漠的脸上,显得他有些不近人情,沉默更多。
李轻池看着几乎没什么表情的付惊楼,心里也说不出来什么滋味儿。
到后来,开始有学生敲门,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因为覃之兰没醒,大多数放下果篮,怯生生说几句话就离开了。
一批接着一批。
随之而来的付惊楼越发的沉默。
不知道哪个瞬间,李轻池和他并排坐着,突然听见付惊楼开口,很平静的语气。说:“我突然发现,她其实也不是对每个人都漠不关心。”
李轻池转头看去,付惊楼靠着椅背,头微微仰着,闭上了眼,眼下有明显的乌青,是休息太少的缘故。
他说这话时嘴角还是往上勾着的,话里带着点儿意味不明的笑意,在此刻更像是自嘲。
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从心底丝丝缕缕蹿上来,还没等李轻池说些什么,又是几下敲门声,两人抬眼望去,正巧门口那个女生看过来。
“……请问一下,覃老师是在这里吗?”女生小心翼翼开口。
付惊楼从喉咙里应了一声,因为重复太多次相同的话,语气因而变得冷漠稀疏平常。
“是,但她还没醒,”付惊楼说。
女生的眼睛霎时有些红:“……覃老师的病,很严重吗?”
付惊楼:“还好。”
隔了两秒,他又补充了句:“中午醒过一次,只是没什么精神。”
女生轻轻“哦”了一声,动作小心地把买来的水果放在堆叠成山的柜子上。
她穿着很规矩的校服,帆布鞋洗得发白,局促地在门口站了会儿,突然抬眼看向付惊楼:“哥哥,你是覃老师的儿子吗?”
付惊楼掀起眼皮看过去,不轻不重“嗯”了一声。
“我就说,”女生很轻地笑了下,“你和覃老师长得很像。”
这一次付惊楼没有回答她。
但女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她看着床上始终闭着眼的覃之兰,说:“我很感谢覃老师,我是奶奶带大的……家里没什么钱,所以从来不吃早饭,有一天早上差点儿晕在校门口了,是覃老师看到了我。”
“她把我带到了外面的小摊上,问我要吃什么,我要了一碗馄饨,覃老师就笑了,说她的儿子也喜欢,”女生说着声音带了点儿哭腔,“她还说她的儿子去很远的地方读书,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
“真好啊,你回来了,覃老师一定很高兴,”最后女生这样说。
……
那个女生走了。
可病房里却长长久久地沉默着。
付惊楼双腿岔开,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握,掀起眼皮,直直地望着覃之兰。
他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盯着覃之兰,很久很久,久到眼睛干涩,眼眶发红。
凝滞的沉默之中也有什么更深更重的东西在安静涌动,仿佛经年累月的高山寒冰突然醒来久违晴日,或许是太阳太大,刺痛了眼睛。
李轻池想说些什么,丝丝缕缕的焦虑、不知所措的感触,还有对付惊楼的担忧,所有的情绪从心底鱼贯而出,他嗓子轻轻抖了一下:“小付。”
付惊楼毫无反应。
李轻池凝着眉眼,靠过去,声音大了些:“付惊楼。”
付惊楼这才回过神,望过来的目光还未完全聚焦,只是落在李轻池脸上,两秒过后,他才微微偏头,没说话,只是看着李轻池。
窗外轰隆几声,电闪雷鸣,一道白光闪过,压在付惊楼身上,像一柄沉默而紧绷的箭。
那一瞬间,李轻池忽然很心疼。
他倾身过去,像几天前一样,不管不顾地握住对方的手,八月底,付惊楼的手居然冰凉得不成样。
李轻池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比付惊楼还要难过千百倍,对他说:“没关系。”
又说“会好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骤然响起,下一秒,付莒的身影从门外走进来,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步伐一顿。
两人不动声色迅速分开,李轻池挪动着离付惊楼远了些,同一时刻,付惊楼站起身,看着付莒:“爸。”
付莒镜片后面的眼睛在他们身上来回转了一圈,短暂的停顿片刻,他目光转向付惊楼:“你妈现在怎么样了?”
付惊楼:“中午醒过一次,医生说恢复情况还算可以,等晚上再测一下指标。”
付莒“嗯”了一声,抱着胳膊没再说话。
“付叔叔,”李轻池起身,把自己的位置让开,“您坐我这儿。”
付莒没动,但脸色还算温和,只摇摇头:“没事儿。”
没一会儿,罗文丽夫妇也来了。
病房里陡然变得拥挤,罗文丽皱着眉,问付莒:“你怎么来了?”
付莒:“之兰生病了,我来看看。”
“都离婚了还有什么可看的,之前干什么去了?”罗文丽神色不太耐烦,语气也不好。
付莒倒是态度很好,甚至还笑了笑:“怕麻烦你们,小楼一个人也吃不消。”
“别,我不麻烦,照顾之兰我乐意,”罗文丽语速快得和倒豆子一样,言语间带着明显的不快,他们没说几句,付莒离开了。
不多时,付惊楼银行卡收到付莒的大额转账。
他垂着眼,握着手机看了一会儿,只字未回复,将手机放回了口袋。
罗文丽在一边催他们回家休息:“都照好几天了,看看你俩这黑眼圈,赶紧回去补个觉,这边有我和老李呢。”
李轻池拉着付惊楼回了家,但人没走。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付惊楼的情绪不太对。
自己从来都不是个多敏锐的人,但他整颗心都在付惊楼身上,很难不去在意。
今天的付惊楼太沉默了,整个人压抑着锐利的沉郁,就像是一根紧绷的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断了。
两个人各占一间卧室,李轻池脑子里总想着付惊楼,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雨声哗哗直响,屋子里有些闷。
他索性起身,去客厅接了杯水,余光下意识扫了眼付惊楼的卧室,片刻后,他放下水杯,走了过去。
付惊楼卧室门开了一条缝。
李轻池轻推开卧室门,甫一垂眼,便和坐在床边的付惊楼对视上了。
付惊楼嗓子有点儿哑:“还不睡?”
“你呢,”李轻池还是看着他,嘴唇抿起来,“你怎么也不睡?”
“睡不着,”付惊楼低声说。
“窗帘都不关,这么亮怎么睡?”
李轻池语气故作轻松,走过去一把把窗帘拉严实,又转过身把灯也关掉,相当自然地把自己整个人摔在床上,滚了半圈,去拉付惊楼手臂:“我困死了,一起?”
整片黑暗将他们尽数笼罩,两人一坐一躺,付惊楼居高临下,侧身俯视着李轻池,但太暗了,李轻池看不见他表情。
只听见他冷静得像是从来没有波澜的声音:“你先睡,我去下——”
在他起身的同一时间,李轻池猛地伸出手,一把拽住他,将付惊楼整个人拉了下来。
然后他一个翻身,手肘弯曲,压住付惊楼胸膛,发梢散乱在额前,李轻池只是盯着他,沉着声:“你都快两天没合眼了吧?再不睡要成仙?”
李轻池俯在付惊楼上方,他们的眼睛在黑暗里那样亮,闪着细碎的光,一张一合都望进对方眼里。
窗外雨声不停。
付惊楼胸膛微微起伏,隔着薄薄的布料,李轻池能感受到,他拧着眉,神色担忧,看着付惊楼:“你——”
“我以前想不通,”付惊楼打断了他。
他盯着李轻池,在对方灼灼的注视下,能感受到对方温暖的体温将自己尽数笼罩。
付惊楼忽然就泄了力,紧绷的肩膀塌下去:“她对那些无亲无故的学生那么好,为什么就不能分给我一点儿呢?”
付惊楼笑起来。那双狭长薄情的眼睛笑着的时候其实非常漂亮,可此刻李轻池只觉得难过。
他听见付惊楼很低的声音,说:“……可我宁愿她一直这样。”
像对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半年也不愿意打一通电话,全部的关系维系只有金钱——
可偏偏有人在这时候告诉他,其实也不完全是的。
其实在付惊楼不知道的时候,或许,覃之兰也想念过他。
只是这样的想念太微不足道了,它不足以改变任何事情,但却能让此刻付惊楼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
付惊楼喉结滚动,声音哑得可怕,像是在问一个世界上最难懂的问题:“为什么呢?”
他的声音听起来这样难过,嗓音颤抖,或许在流泪,李轻池手忙脚乱伸手去擦他的眼睛,可没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