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过去,牧须策要回京,这短暂的师徒之情他却没有忘怀,始终记得江轼的恩情,如果在京,他依据礼数,是要携礼上门叩首谢恩的。
江轼是个非常老实的好人,唯一的缺点便是太过刚正不阿,不会服软,总是得罪人。
这狱卒说他偷窃,牧须策是万万不信的,定是江轼开罪了谁,又或是武馆开得太大,挡了谁的路,这才让人踹了进来。
能进监牢的人,哪怕是还能出去,也只剩一层骨了,看看江轼如今的样子,这些狱卒是收钱动了多少次私刑?
牧须策双手都颤抖起来,他想拿出父王给他的令牌,喝令这些人马上把江轼放出来,但手甫一抬起,便又放下。
不行。
如今不是时候,如果他亮起令牌,他的行踪定会暴露,老将军儿子的去处会展翅飞到大江南北,他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他旁边还有同伴,一步错定会万劫不复。
其二,山高皇帝远的,这些小地方,恐怕都不会认你什么老将军。
怎么办,他要如何是好?
难道要让他亲眼看见恩师落难,却弃之不顾吗?
那岂不是要背上不义之名?
正当牧须策脑子乱得捋也捋不清时,随行的丫鬟突然道。
“诶,雨停了……”
范夫人闻言也抬起头,一脸惊喜:“还真是。我们赶紧回府,免得后面还会再下。”
她又低头问:“希希,累不累,要不要娘亲抱你?”
悯希抬起头道:“娘亲,我不累,可以自己走的。”
范夫人见他这么正经地摆手回答,不由掩唇一笑,俯身往他莹软的小脸蛋啵地亲了一口:“希希真乖。”
悯希习以为常地掏出小手帕擦脸蛋肉上的胭脂印。
一行人从监牢里出来,赶第二雨又下之前,回到了府中。
府中的晚膳已经备好了,正厅的大桌上面,一盘盘色香俱全的菜,如琳琅的商品般堆靠在一块。
舅公舅婆年老胃衰,平常吃不得太荤腥的东西,他们更喜欢吃养胃的白粥,所以这些一看就不是他们的主意。
是下人们专门从范夫人那里打听过几位小公子的口味,范夫人又从旁敲击,问出来的,桌上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分别是:蟹粉狮子头、东安子鸡、水晶肴肉、腊味合蒸、无为熏鸭、黄焖鱼翅、烧鹿筋、爆炒凤舌、荷包里脊……
这一桌子有一大半都是纪照英报的菜名,悯希就报了一道黄焖鱼翅。
不知是不是这个的原因,悯希对这一大桌的佳肴并没有很热衷,只草草吃了几口就跳下桌子回卧房摆弄东西去了。
纪照英则吃得满嘴流油,一碗不够再来一碗。
只是奇怪,除纪照英外,牧须策这大胃王也点了不少菜,他却一点都没吃,捏着玉箸愣是坐到下人们上前来收拾桌子。
“小公子,你还吃吗?”
牧须策跳下凳子:“已饱。”
牧须策跟着纪照英和傅文斐回到卧房,一路上,牧须策都神游天外,眉目之中笼着愁绪和阴沉,干什么都没兴致,回到屋中也只是坐在床上盯着窗外走神。
傅文斐本来就喜静,没有理他,纪照英更不用说,他不用别人,自己都能和自己玩起来。
这人躺在床上撒泼打滚,又不满地拿出话本翻了几页,重重扔到一边,怒气冲冲道:“这雨怎么下没完啊,吵得人头疼,鸟走了,雨又开始吵。”
纪照英对着窗口骂了几句,躺回床上,似不经意地问:“对了……那叽叽喳喳的小鸟怎么还没回来。”
吃过晚膳后,悯希的确回过卧房,但没多久就又走了,三人回到屋中,只听说悯希有事被范夫人叫走,要晚些时候回来。
纪照英问完自己先不太自在起来,想欲盖弥彰地解释说是想先睡一觉,怕那人回来吵个没完,到时吵醒自己,可是他多虑了,因为压根没人理他。
傅文斐没回,是不知道,牧须策没回,是纪照英的声音根本就没入他耳。
纪照英脸上如打翻的五味瓶,酸苦辣皆有,他就耷拉着一张又青又紫的脸跳下床,准备去屋外逛一逛。
结果他的双手刚摸上门,咔哒,门先从外面向内推开了。
屋外惊雷划过,白光忽闪,屋内骤亮,闷隆隆的声音引得屋内三人齐齐向外看去,视野之中,一身染血赭衣在风中哗哗飞舞,而悯希就站在一旁,牵着一个大人的手,笑容满面地出声问道。
“策策,你看我带谁回来啦。”
第111章 遗忘症小世子(8)
视线循着翻飞的衣摆往上一看, 站在门口的人不就是白天在监牢里看见的江轼?
得罪贵人进监牢的人,不死也得褪一层皮,他们会被要求钻狗洞, 学狗叫,怎么泯灭尊严怎么来, 江轼堂堂一代武痴, 在里面待过一趟后,竟也变得不再意气风发。
但他竟然还活着, 没有断胳膊,也没有断脚, 活生生地从里面出来了,男人背后的天幕电闪雷鸣,光似笔,笔走龙蛇,全都衬得他像梦里的人似的。
可江轼在凝视他许久之后,张开口,叫出了让他无比熟悉的那一声:“须策。”
牧须策顿时一僵。
悯希似乎是被江轼抱回来的,身上的锦服也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但他一点也不介怀, 还很亲昵地握着江轼的尾指, 努力包住男人厚如蚕的茧。
悯希拖着江轼来到床边,使力想要江轼在他床上坐下。
知道江轼受过鞭刑, 坐不得太硬的, 便把自己的被子也拖过来,团成一团让他坐。
江轼垂头道:“小侯爷,万万不可。”
“没有不可。轼轼老师你快坐下,我去和策策解释。”
悯希硬要拉江轼坐, 江轼力气大,怕弄伤他,只能由着他来。
甫一坐下,悯希便松开他,转身去到牧须策面前。
悯希不知道怎么开场,只好蹙眉纠结片刻,又细细斟酌,才开口:“策策,我当初在爹爹那里允诺过,我既然带你们回来,就一定会对你们的衣食、心情负责。不管你们对我有何所求,我都会努力帮你们实现。”
牧须策还有点恍恍惚惚,用了好些功夫,才理解悯希的一句话:“可我没有求你……”
悯希却疑惑道:“可你在监牢里的眼神,不就是在求的眼神吗?”
他没有理会牧须策的心口不一,而是愤慨地皱了皱鼻尖:“我看你当时在监牢一直看那里,后面我就回去了一趟,一问,才知道轼轼是你的老师,放心,娘亲已经解决了,你也不要误解江轼老师,他不是坏人,他是受诬陷才进的牢。”
“桃苏小镇有一胭脂铺,里头售卖着一种叫‘幻锦’的胭脂,听大家说,这个颜色深受娇妻美妾的喜爱,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呢,不过应该就是卖得相当火爆的意思,当时只剩下一块,有位老奶奶想买下来送给儿媳,可却被一商贾截胡,那商贾蛮横无理,见老奶奶不想让给他,他还要动手打,轼轼老师当时在一旁,上手将商贾踹倒,老奶奶才留下一命。可谁知那商贾颇有些背景,他记恨上轼轼,竟要动用关系将他送进狱里……我从没见过这么不敬尊老,卖弄权势的坏人,我一定要叫娘亲去报官!策策,你不要难过,府上有很多名药材,轼轼身体强健,会很快养好的……以后这些事,你也不要憋在心里,你们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我定会鼎力帮你们的。”
牧须策自从回府以来,一直都是摇摇摆摆的状态,灰狼似的眼睛里,破碎的,彷徨的情绪织成一片,此时听悯希絮絮叨叨一大串,里头才缓慢地灌进去一点神采。
悯希正说着,就见牧须策向他走来一步。
身后是三个贵妃榻并成的软床,没有路可以走,但牧须策的个子比起同龄人来说实在太高大,气势巍峨,让悯希心生畏惧,本能地往后退去,直到脚跟彻底靠住榻,动无可动。
就听牧须策喃喃自语:“我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
悯希困惑:“我刚刚还说了好多呢,你怎么就听最后一句。”
牧须策没有回,而是直接扑抱了上来。
悯希惊悚:“呀!”
他没有一点防备,整具身体都被牧须策密密实实地抱住,向后方的床褥倒去时,就像是被一座泰山压倒了。
牧须策的身体硬邦邦的,不讲道理地将他从头到脚压实,一身水光嫩滑的肉,都被压得扁扁的。
悯希挣扎起来:“好难受,我喘不上气!”
他气喘如风,整个人就像被砸飞出去的白猫,两只小手在牧须策的肩膀处拍打,嘴中快速说着什么,但因为牧须策压着他,他的气提不上来,话语也含糊,听起来就像“咪咪嗷嗷喵喵”地叫了好几声。
就在悯希以为自己马上要岔气的时候,屋子中的下人们终于回过神来,跑到床边去拉牧须策:“小公子,你力气太大了,小侯爷吃不消的,他才一小点!”
牧须策被七手八脚抬起来,愣愣地站在塌边,像一只大傻狗,他眼中的哀伤都已不在,剩下的只有对恩师安全出狱的狂喜,和对小猫的喜爱。
悯希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他一被拉开,悯希就跪坐在床上,撩开袖口看。
方才就感觉疼,一看果然有红痕。
牧须策一双灼烈的眼睛,在看到那红痕时,错愕地一顿,竟慌乱地想要给悯希跪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抱抱你。”
牧须策的确不是故意的。
他这个人比较内敛,悯希其实也没怎么具体听过他说话,他平常说话都是和纪照英附耳说的,从来也没跟悯希主动聊过天,平常悯希在场,他要么挠后脑勺,要么耳根红肿地躲到一边去,今天是第一回这么出格。
悯希也才发现他说话的声音不是像傻狗那样软,而是有点低沉、如闷雷似的,他又踉踉跄跄想要上前,安抚一般想抱住悯希。
旁边却冲来一人,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我看你是想谋杀他吧!快从他身上滚下来,你个莽夫!”
是一边被事态发展搞到脑袋都不转了的纪照英。
他一直在旁边听,听到最后,才隐隐约约听听白,悯希居然是在给纪照英出头,不仅如此,悯希还专门为他在这大雨天跑了一趟。
这傻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居然抱完一下,又要抱第二下。
是活腻了不成?!
他……他都没那样抱过!
气急攻心的纪照英,将手中的后衣领当成抹布一样,死死收紧攥住往后拽。
牧须策让他拽得面部发红,不用想样子都很丑,他眼一抬,见悯希望着自己,烦心下,忍不住向后顶撞:“松手,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纪照英怒道:“你在和谁说话?!”
纪照英和牧须策都不是好脾气的人,牧须策比他能忍一些,但毕竟年龄小,没太把尊卑放眼里,一生气,就更不会再忍下去了。
两人的火星一对撞,马上燃燃烧起。
眼见两人就要对呛起来——
悯希跳下床生气道:“你们不要吵啦!”
……
屋子里的鸡飞狗跳,在范夫人端着药羹进门后,终于止歇。
江轼被人带下去换了一套衣服,再次出现在卧房里时,他一身青衣,左悬长剑,朗朗之气掩也掩不住,飘逸且斯文,脸侧的鞭痕,则为他添了分不一样的霸气。
他与牧须策叙了会儿旧,便一起上前去,抽剑举过眉心,对着范夫人道:“多谢夫人救命之情,若不是您的救助,江某今日的结局只会是在行刑的前一刻,拖着血粼粼的伤口越狱,和那商贾最后一拼命。”
他高举佩剑:“江某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此剑,是江某身上唯一的值钱物件,我将它赠与夫人,此后愿为夫人当牛做马。”
范夫人摆摆手,将热腾腾的药羹塞进他的手里:“别谢我,这事啊,我一开始都不知情,是希儿拖我去牢里,我才知道这冤情,桃苏小镇位处偏僻,的确是有许多可恶的蛮人,委屈江先生了。我没做什么,只是钱的事而已,江先生若真要谢,不如谢他们的感情深厚。”
江轼踌躇着看向身边眨巴着大眼睛的悯希:“这……”
范夫人笑道:“当牛做马不必,府上不缺打杂役的,剑啊,更不必,我只是一介妇道人家,要来有何用呢。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不如明日带希儿他们去附近那桃花林里玩一玩,也替我当一天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