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琢盯着他的脸数十秒,移开。
找了个借口离座,沈青琢轻轻扶着悯希的胳膊,带他回了房间。
这次来度假,沈青琢准备得很齐全,自己的衣物没带几件,箱子里绝大一部分位置,都装着一个药箱。
尽管悯希并不娇气,但他看起来实在太脆弱了,跌一下、撞一下都会哭哭啼啼喊痛的模样,让沈青琢不得不准备周全。
他烧好水,用消过毒的杯子装好半杯水,又晾温,再挤出一颗胶囊,用纸巾裹着喂到悯希嘴边。
悯希靠在床上乖乖让他摆弄,或许是发高烧的原因,他眼里全是迷蒙的水光,像一只迷途的羔羊。
他强撑着咽下嘴里的水,用纸巾擦了擦唇边的水渍,安抚道:“没事,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吃了药我明天就好了,不用担心。”
顿了顿,他又说:“你绷着脸干嘛呀?我真没事。”
尽管沈青琢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是一张死扑克脸,但悯希就是莫名地能从上面看出不同的情绪,比如现在,那副冷淡的眉眼就写满了“我在不高兴”五个大字。
悯希被戳中笑点,用气音哼哼地笑。
自己笑了半天,慢吞吞扯着被子躺下了:“你回去睡吧,你在这里我睡不好,会觉得总有人盯着我。”
沈青琢被他莫名其妙地嘲笑,又被忽然地驱赶,表情却从一而终,也没生气,轻嗯一声,转身去拉门。
后面的悯希又挣扎着坐起来,哼唧道:“沈青琢,把那个枕头拿给我。”
他喜欢抱着东西睡,这是他从小到大的习惯。
沈青琢从悯希房间里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机,翻出备忘录打字。
晚上十一点再测一次体温。
药物差不多两小时后就产生效果了,悯希一开始睡得半梦半醒,总在做梦,到后半程才睡舒服一些。
他攥紧手里的枕头,嘴里呵出的气也从滚烫慢慢转变成正常温度。
然而就在悯希要彻底坠入梦境之时,他突然感觉到有一只干燥温热的大手在用湿巾给他擦拭脸颊。
他现在根本不需要这么多余的服侍,所以这动作非常打扰他,他蹙眉拍了拍,却没拍走那苍蝇一样烦人的手,还在擦,还在摸,没完没了。
……到底是谁?!
悯希烦不胜烦,一股火直窜头顶,他忍无可忍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凝火的眸子望过去,一下对上床边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愣住:“黎星灼?你怎么在这里。”
悯希语气诧异,没有惊喜,只有狐疑和惊吓,他望了一眼四周的装潢,记得自己还在度假山庄,于是看向黎星灼的眼神更复杂古怪。
黎星灼蹲在床边,将刚才烦到悯希的湿纸巾扔到垃圾桶里,一抬头,就知道悯希在怀疑他跟踪。
他忙辩解:“你在想什么?我才不会做那么龌龊的事,是你没锁门,我下意识拧了一下,见开了就进来了。”
这不照样很龌龊?
悯希憋了憋,语塞地再一次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头一次他问的是为什么在自己房间,这一次问的是为什么在度假山庄。
悯希的语意很顺利地被语言系统翻转,黎星灼望着他还没褪去迷糊的小脸,闷声道:“我心情烦,正好这家老板邀请我来玩,我就来了,谁知道回房的路上看见了你。”
“你跟着沈青琢来的吗,他怎么也不照顾好你,还能让你生病。”
他暗戳戳拉踩了一下情敌,说完心虚,看了眼悯希。
悯希拽起被子,重新躺下,一言不发。
黎星灼瞬间衰落,刚才还拈酸吃醋的眉眼,宛如斗败的猎犬。
他不敢上悯希的床,只敢蹲在床边,用指尖戳一下悯希的胳膊:“悯希……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心情不好啊。”
悯希闭着眼睛,语气不近人情:“你擅闯别人房间,我不报警抓你就不错了。”
殊不知大晚上起来看到床边蹲着一个人有多惊悚?要不是他现在一忍再忍,11零的电话都拨出去了,还轮得到黎星灼在这里和他多话。
黎星灼看出悯希只是嘴上恐吓,耷拉下眉眼,自顾自说:“我爸赶我出国。”
他低声倾诉:“机票在后天,所有事宜我爸都给我办好了,只等日期一到就把我撵出去,我斗不过我爸……到时候只能半年回来一次。”
沈家和谢家决裂的事已经成为名门的饭后谈资,黎父在心里留了个心眼,这两天一直在搜查黎星灼的近期行踪。
知子莫若父,他在订婚宴上就看出了猫腻,再详细一查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生怕黎星灼也成为下一个因为男人而着迷,被戴绿帽也不离婚的沈青琢,于是当机立断,将还没出丑的儿子送出国外。
任何感情都逃不过异地的磋磨,外面的人永远鲜活,永远比见不到面的初恋生动,那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届时黎星灼真要再喜欢上一个男生,黎父也认了,至少对方没有家庭。
黎星灼在家里大闹一场,却以黎父的冷暴.力结束,他只好逃到这小度假山庄里消愁。
可惜病根没除,只会越待越烦乱,现在冷不丁看见病根所在,黎星灼再一开口,声线都有些抖:“我半年都不能和你见面。”
悯希静静睁开眼,盯着虚空:“半年又不是一辈子,你总会回来的,而且我们不是还有手机?”
黎星灼摇头道:“那不一样。”
在现实里见面,和隔着电线视频怎么能混为一谈?
悯希头疼地按压眉心,他知道黎星灼在为将来的分别焦虑,但他头很疼,实在没精力去安慰黎星灼。
他现在需要休息,需要安静,可他也不能真的把黎星灼晾在一边,悯希沉默片刻,拍拍他的脑袋:“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
对于这件事,悯希真没什么感想。
他见过很多出国留学的,也见过许多柴米油盐而四处奔波,早早辍学养家糊口的。
他们在吃别人吃不起的、定价高昂的进口巧克力的时候,那些人因为买一包零食为晚上的泡面加餐都要思考上整整一天。
他们有资本出国留学……有什么好伤感的呢。
真正伤感的人是他,他真的想睡觉。
身子忽的一悬空,悯希被黎星灼从被窝里掏出来,抱在了怀里。
黎星灼仿佛一个急需承诺定心的人,语气恳求:“悯希……”
像在教导牙牙学语的小孩,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你说,永远不会忘记我好不好?”
悯希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眸中闪过一丝无语,见他如此,黎星灼神情更急切了。
悯希无奈至极,顺着他道:“我不会忘记你。”
黎星灼较真道:“是永远,你忘了加永远。”
他要永远,一辈子,永久,永恒。
悯希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一句没分量的话,说了就会成真吗?但既然他这么想听,那说一句也不会掉块肉:“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黎星灼本来就因为无法脱离父亲的掌心而痛苦,今晚又看见悯希和沈青琢同进同出,醋桶打翻了一桶又一桶,现在终于听见一句喜欢听的话,按捺不住激动地一把收紧了手臂。
哪怕是他逼着说的,也值得他视若珍宝。
黎星灼越拢越紧,声音也染上了不易察觉的兴奋,他想求一份心安,所以不断索问:“是真的吗,没有骗我吗,为什么永远不会忘?”
悯希因为他的收紧,一下撞在他的臂弯里无法动弹,双手双脚都可怜巴巴地缩在他的胸膛前,连呼吸都快呼吸不上来了,能做的只有不断地喘息,不断地咳嗽。
他微弱地出声让黎星灼放开他,黎星灼却陷进自己的世界里,屏蔽了所有自己不想听的,他只能崩溃低喊:“是真的!是真的!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所以我就是忘光所有人,也不会忘记你!”
黎星灼如若被按了暂停键,所有动作停止,“……唯一?”
悯希抹了抹眼尾溢出的生理性泪水,恼怒道:“是,你满意了吧,现在从我的房间里出去,我要休息了!”
有时候他真的怀疑自己霉神附体,怎么出来度个假,也能遇见这种事?
黎星灼漆黑的眼中逐渐燃起一星亮光,被暂停的情绪反扑上来,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压抑着颤抖的声音问:“我是你的唯一?”
悯希忍无可忍:“你滚不滚?”
盯着那张冰冷下来的脸蛋,黎星灼如梦初醒,他咽下口中的所有心绪,被悯希客气地开门请滚。
男人一走,房间里重新恢复成安静的、适合静养的氛围。
悯希胸口起伏片刻,光脚走下来用力锁上了门,他躺回被窝里,把被子蒙过头顶想继续睡。
但让黎星灼这么一折腾,他病都被气好了,困意也没了,辗转反侧许久也生不出一星半点的睡意。
悯希没再强迫自己,他叹口气,望向后面的温泉。
悯希翻找出来一条干净的浴巾,给自己裹上,却发现没有备用的,等会泡完起来,没有东西擦。
他拿起床头的座机电话,打到前台,让人送一条干浴巾过来,又把门锁拧开。
沈青琢和悯希的房间门牌号都是被老板画上重点星标的,悯希一个电话打过去,很快就有人拿着毛巾敲响了门,悯希抬眼道:“请进。”
门一开,除去服务生,来的人居然还有老板。
他生怕悯希有任何不合心意的地方,亲自监督服务生把浴巾送到了门口,敲门前还反复检查过,那条浴巾有没有脏污和破损。
悯希浸泡在热水里,抬起朦朦胧胧的眼睛看,“谢谢,浴巾放床上就好。”
泉是活水,全天流通的,脚底的石头也有人定期清理,热雾袅袅,拍打在玻璃门上,雾化了玻璃,也让悯希的声音显得有几分缥缈。
老板连连应好,他牢记悯希是沈青琢的人,不敢懈怠也不敢冒犯,垂着头把浴巾折叠起来放在床边,这就要出去了。
哪知一抬头,却看到旁边的服务生眼睛发直地瞄了悯希一眼,昂起逐渐复苏,变得清晰可见。
老板赶紧低喝道:“还不快点走?!”
隔着玻璃门,悯希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不虞的声音,他疑惑地抬起眼,却只见一个低眉顺眼的服务生跟着老板出了门。
疑惑只在心中停留了几秒,悯希就轻闭上眼,在热水里酝酿起困意。
悯希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下的汤泉,他泡着泡着思维就断线,睡了过去,猛一睁眼,看到自己的双手还没起皱,应该泡的时间不久,这才放心。
他只想泡泡热水让自己舒服一些,没想泡太久,便捂着松动的浴巾,一步步踩在石阶上,走回地面。
哗啦啦的水珠砸到石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将屋内响起的脚步声盖了过去。
悯希整理了下身上的浴巾,见不再往下脱落,才转过身,准备进去用干毛巾擦拭身体。
然而,当他推开玻璃门走进卧室里时,在第一时间就发现屋内多出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个头不高,身量中等,因为他有一对标志性的夜叉耳,悯希认出他就是刚才来送毛巾的服务生。
一个人的面相原来会变这么快,刚刚还是老实巴交的人,现在却因一个不怀好意的笑,面庞扭曲,生生挤出了一种猥琐之感。
悯希舔唇,将刹那间的惊慌藏在眨眼之中,他故作镇定:“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