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圣寿将至,正好可以下旨开恩科,届时京城又能热闹起来,也好添些人气。”司马儒道。
如今的京城十分平静,甚至有些死寂,街上最多的是白事铺,到处飘着元宝纸钱,晚上出门,说是冥府也差不离。
异族攻城时死伤太多百姓,又把百姓当成人畜一样放血祭祀,虽然陛下的丹液救回了他们的命,经历过这样骇人的生死劫难后,都有种淡淡的死感,看不到一点精神劲。
不管是万寿节还是开恩科,都是喜事,说不定能冲冲京城的死气,让一切重回正轨。
“拟旨。”姜予安定下此事,司马儒将奏折拟好,明日再与其他朝臣一同商议具体事宜。
等司马儒离开,姜熠从姜予安袖中出来,没想到南阳王就这样被轻易摆平,还有圣寿节、开恩科,即使是他活着,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好了。
“只有非人之伟力,才能挽大厦将倾吗?”姜熠有些恍惚。
“你也可以。”姜予安提起姜熠,把他放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奏折批完了?算算北方军需……”
姜熠那一点凭空生出的怅惘也没了,姜予安教他的算术高深莫测,不比鬼神之术简单。
等影子回来,姜予安让何平把东西送来,送给影子:“做得不错。”
何平垂着头,地上那几箱东西被阴影吞没,像落进了无底洞。他不敢多看,又悄悄去看陛下养的小木头人,正奋笔疾书,不知在写什么诡异符号,可能是某种厉害的咒术吧。
姜熠一开始不想被人看见,上次都栽酒杯里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渐渐不再避讳出现在人前。
像何平这样时常出现在御前的人,如果每次都要避开他,那也太麻烦了。反正何平看不懂他在写什么,姜熠通常会无视他的存在。
不过,姜熠会避开司马儒、霍锋等熟识之人,不想被他们认出来。一旦被他们认出,他们一定会想起上次他栽进酒杯的事。他的面子不要了吗?
“军需一直紧缺,今年缺口尤其大,如果不输送粮草过去,镇北军可能撑不住。”
姜熠越算神色越凝重,转而看向姜予安,他应该早就看出问题了吧?虽然姜予安一直在摘星楼,很少外出,却什么都知道。
姜熠语气有些沉重:“京中已经调不出粮草了。”
姜予安神色淡淡:“南阳王会调来的。”
姜熠想到南阳王谄媚的样子,陷入沉默。
罢了,也不是不能用。
*
“崔贤弟,此询近佳……”
“你我一别,已近三秋,兄甚牵念。陛下久病沉疴,承蒙不弃,兄代为理政……”
“陛下圣寿将至,为兄在京中扫榻相迎……”
南阳王唰唰唰写好一封信,这是给凤阳侯崔博的,崔博比他年长,两人封地相邻,互不相让,他称对方为贤弟,南阳王就不信凤阳侯能忍住不来。
“赵贤弟,一别经年,弥添遐思……”
南阳王又写了一封信,这是给赵刺史的,赵家世代盘踞西南,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大势力。
不管对方年纪多大,每个诸侯都是他的贤弟,信中每一个字都透着亲切热情,那种倨傲、自得、张狂,几乎透体而出。
南阳王一开始只是惺惺作态,后来越写越顺,一想到贤弟们都要来京中,他的血都热了起来。
贤弟们,都来,都来啊……
他信里说的都是真的,陛下的确病重,人都死了,再重也不过如此。而且陛下把万寿节一事交给他,难道不算是托付重任吗?
南阳王一晚上写完所有信件,盖上自己的私印,然后呈交陛下,恭敬等待。姜予安一一看过,取出玉玺,示意南阳王再盖一遍。
南阳王:???!!!
他第一次亲手接过玉玺,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他梦寐以求的一切都寄托在玉玺上,这块玉温润、冰冷、沉重,只要盖下,就代表天子权柄旁移。
当他触及陛下苍白的手指,像玉一样,冰冷,剔透,没有丝毫温度,南阳王的野心瞬间凝结。
陛下不会屈尊降贵给信件盖印,南阳王握着玉玺,一一印上自己亲手书写的信件,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香铒,不知能引来多少人。凭心而论,如果他收到这样一封信,哪怕不会全信,也会差人打探,密切关注,再想办法去京中“清君侧”。
洒金信纸被装进信封,用火漆封死,快马加鞭,从京中传至四方,这个消息像点燃的引线,瞬间引来无数人。
收到信件的诸侯拆开之后,一个洋洋得意、小人得志的南阳王跃然纸上。
在先帝面前卑躬屈膝,在当今面前重拳出击。欺软怕硬的贼子,还真让他得意上了!
他们半信半疑,但玉玺做不得假。以小皇帝暴躁易怒的性格,怎么可能将玉玺交给别人?哪怕是设局,以他的高傲,也不会做出这种被南阳王控制的假象。
陛下的身体也是众所周知的差,从小就是一个药罐子,还有头疾,先帝三十而立就死了,小皇帝本就体弱,兵荒马乱之下,活不到二十也正常。
一想到如今大权在南阳王手中,他们的心就热了起来。这种时候叫他们去京城,想必是想趁着万寿节的机会让陛下传位吧。
这个尊位南阳王当得,难道他们就当不得吗?
不过,在带兵进京之前,要先把消息探查清楚,最好能找到几人结盟,再随机应变。
京城百姓最近听到很多关于陛下“病重”的消息,他们先是一惊,陛下还需要病重吗?转而又反应过来,或许是想用“病重”来遮掩骇人的真相吧。
不管上面有什么决策,百姓只会配合。鬼怪之说变得更加隐晦,人们只说陛下身体不太好,由南阳王代为理政。
不过,话又说回来,陛下如果真要传位,好像南阳王还真是最合适的人选……
探子在京城中嘴都问烂了,也没问出一点异常,好像真是那样,陛下病重,南阳王代为理政。
如果再问,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轶谈,比如异族都是大虫变的,陛下已经死了,人头复活等等。
不管诸侯如何打探,都没发现异样。
南阳王大权在握,非常猖狂,他那个儿子在宫中当护卫统领,也十分嚣张,走路都让人抬着,整天无所事事,只在宫里晒太阳。
为了确认消息的真实性,他们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把探子送进宫中,见到了幽居在摘星楼的陛下——
“陛下面色异常苍白,呼吸微弱,连笔都握不住,脖颈、手掌上缠着白缎,应该受了很严重的伤。”
“陛下甚少饮食,为了掩饰病况,送进去的东西都被隐蔽销毁了,连食盒、餐盘一类也不见了,可能是用地道送出去的……”
“陛下似被幽禁,宫中十分简朴清苦,没有金银器物,只能玩一个木头人取乐。”
“京中召集天下名医,那些医者进京之后,莫名消失了……”
随着消息一一传出去,诸侯终于动了。
他们备上一份敷衍的寿礼,带着兵马、粮草,齐齐赶往京中。哪怕不能夺位,也不能让南阳王成功继位。
*
新凉涤暑,淡月横秋。
入秋之后,气候渐渐宜人,动乱似乎平复下来,终于给了久受折磨的大虞百姓一点喘息之机。
陛下圣寿将至,下旨加试,开恩科。学子可以从县试开考,最后进京参加会试、殿试,得见天颜。
原本听到这样的消息,寒窗苦读的学子应该欣然应试,但陛下病重、奸王摄政的消息愈演愈烈,他们不由担心起来,进京之后,真能顺利会试吗?
京城已经变成是非之地,贸然卷进去别说升官发财,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他们是站陛下,还是站南阳王?
“此次会试是由司马丞相主办的。”
“丞相一向清正,我们跟着丞相就是。”
“如今京中遭难,百废待兴,若你我在国难之时退缩,他日异族攻来,又能躲到哪里呢?”
“我看你们还是吃太饱了,现在就开始做梦去京中参加会试,县试过了吗?文选看了吗?”
“县试都过不了,还想去京城,想什么美事呢……”
能去参加会试的人都是各地的天才,其中不乏坚毅果决之辈,也有想在乱中取胜的人。
诸侯与新科学子,在九月汇入京城。所有人心中都有同一个疑惑,陛下身体究竟如何?
听说陛下已经很久没有上朝了,平时只在摘星楼处理政务,很少露面,奏折有他人代笔的可能。难道陛下真被南阳王幽禁了吗?
会试在万寿节之前,司马儒安排得井井有条。从学子进京之前,他就安排沿途县衙、驿站一路护送,京中也划出了幽静的地方供他们住宿、温书,务必要保障学子成功考试。
本该与司马儒敌对的南阳王似乎对科举并不关心,反而一心探问诸侯的礼单,询问他们给陛下送了什么礼物,贪婪之心昭然若揭。
新科学子心中愤然,又有些不安。
如果陛下真的病重,殿试还能出席吗?
会试顺利举行,之后是殿试,由于京官缺口极大,这次殿试共有五百人参加。按照旧例,天子必然会在殿试时出现。
所有人都在等,哪怕诸侯被南阳王烦得要死,也忍着没动手,一切都要等殿试之后再说。
九月初八,天朗气清。
随着一声令下,新科举子入殿参考。此次殿试人数过多,有五百之数,一部分被安排在左右两边侧殿。
大殿最高处的龙椅上空无一人,内侍总管何平面无表情,看起来严厉板正:“陛下抱恙,晚些时候再来。”
第89章 阴天子24
殿试选题一共有四道策论, 时局、兵制、财政、水利,都是如今最紧要的问题。
一开始他们还在关注陛下何时会来,后来渐渐沉浸在策论中, 注意力高度集中,不知不觉暮色渐近, 殿中昏暗起来。
“点灯。”极轻的男声响起。
如冰泉碎玉, 极有存在感。
新科学子下意识抬头,循声望去,最高处的御座上, 坐着他们的君王。
宫人捧着灯盏入内, 烛火被封在透明的琉璃罩里,异常明亮。
逆光向高处看, 只能看到陛下端坐的轮廓。他身着玄色冕服,乌发漆黑,肤色苍白, 像一樽玉人。
灯火映照下,冠冕上的玉旒珠微微晃动,流光璀璨,模糊了五官, 陛下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光晕之中,如同古籍中记载的“龙光”。
曾有人说陛下已经驾崩,如今占据帝位的只是替身, 也有人说是孤魂野鬼,或是南阳王操控的傀儡,但真正得见天子, 绝不会再信这种荒谬的谣言。
哪怕只看到一个轮廓,也能感受到那种如日中天、君临世间的强大气场, 天子不可直视,帝心如渊,天威如狱。
陛下未从御座走下,只在高处看他们作答。
风从殿门口吹来,陛下垂落的衣襟微微拂动,殿中多了一丝奇异的冷香,像松林间的雪风,那种无所不在的寒意,令人心神清明,文思涌跃。
姜予安为了继续维持“病容”,没有下阶,他身后的影子却不愿等在那里,在众多举子身后的阴影中流蹿。
他们专心作答,并未发现自己的影子形态变得可怖起来。影子有自己的爱好就像拆积木一样,把地上的倒影拆分,拆下胳膊或者头颅,有时也将人影变成一条大蛇,在地上阴暗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