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姜予安身侧的何平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但凡这些学子往地上多看几眼,一定会被吓得厥过去。
“时辰到了。”
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何平严肃冷漠的声音响起。写好的策论被一一收起,殿中学子无一不在关注高位上的帝王。
若仔细观察,就能看出陛下极其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他始终没有离开御座走动,似乎虚弱到了极致,半张脸隐在微微晃动的旒珠下,神色莫测。
“吾皇万岁——”
看着上首的帝王,众多学子齐齐跪拜。
他们原本心中惴惴不安,担心大权旁落到南阳王手中,真正看到陛下,便有种莫名的安心。
“平身。”姜予安虚抬一下。
学子起身,有序退出殿中。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他们一生中唯一能面见天子的机会,所有注意力都系于一人身上,连发丝都想看个清楚。
陛下虽然威严深重,身体却羸弱不堪。他们有些担心,视线始终克制,不敢在陛下那里流连,只深深将今日所见印在心中。
未等所有学子退出,其中一人忽然跪在御座下,高声道:“陛下,草民状告南阳王私藏龙袍,蓄意谋反……”
众人纷纷怔住,南阳王好像真能干出这事。
异族入侵,南阳王并未援救陛下,反而在京城最艰难的时候趁虚而入、独揽大权。相较而言,私制龙袍算不得什么。
“草民方维,南阳郡人氏,家姐方涟擅长刺绣,在南阳王府当绣娘,无意撞破了南阳王私制龙袍一事,被王府灭口……”
方维愤然,将事情始末一一说出。
为了给姐姐报仇,他将姐姐留下的证物带进京城,藏在一处隐蔽所在。
方维道:“陛下可以差人去取证物,是一块绣着五爪金龙的锦缎……”
“陛下?”何平有些迟疑。
本以为此次殿试能圆满结束,没想到会有人在天子面前告御状,还牵扯到了南阳王。
“召南阳王。”姜予安说完,安排人去找信物。
“其余人等,退下。”
很快,殿中学子一一退去,只剩收卷的官员,跪地请罪的方维,安静得有些死寂。
南阳王私制龙袍,无论真假,都是一件大事,哪怕参加殿试的学子想知道后续,这时也不敢留下来,只是悬着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离开。
南阳王匆匆赶来,顶着一头虚汗,他以前的确有反心,但没有私制龙袍啊!
龙袍这东西藏在家里一无是处,他不至于靠一件衣服获得满足感,肯定是有人陷害他!
“陛下,臣虽驽钝,绝无二心,更不会私制龙袍,一定是有人栽脏!”南阳王咬牙切齿,又来了,上次他被诬陷刺杀陛下,今天又被诬陷私制龙袍,一个个的,怎么都来陷害他!
“我姐姐就死在王府,还有证物!陛下明察秋毫,一定能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方维道。
南阳王问:“你姐姐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入的王府?”
方维冷笑:“家姐方涟,三年前入王府,今年三月回家探亲时惊悸不已,不久后就传出了她的死讯。王爷人贵事忙,连她的名字也不记得了吗?”
“府中内务一向由王妃主理,本王为何要记住一个绣娘的名字?”南阳王反问道。
“王爷不记得,或许世子会记得。”方维道。
南阳王有些紧张,难道是他傻儿子干的?姜烽都敢从他身上拿兵符了,龙袍有什么不敢穿的?
很快,姜烽就一瘸一拐走进殿中。
他被杖责的伤还没好,父王让他在陛下那儿多露露脸,于是每天让人抬他上值。
值守的地方距离殿试所在的紫薇宫并不远,姜烽听说父王出事,立刻赶来。
“陛下。”姜烽老老实实跪好。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跪就对了。
“陛下,证物找到了。”
被姜予安派去寻找证物的侍卫送来一块锦缎,绣了一只五爪金龙,从龙颈处被剪断,看起来剪得十分匆忙,但最关键的龙爪清晰可见。
五爪金龙为天子御用,关于天子服制一直有严格的制作标准,每季的常服、冕服皆有定数,超出规制之外的私服出现在任何地方都属僭越。
“这并不能证明什么。”南阳王脸色很差。他亲王礼服是四爪龙袍,但多个爪子有什么用?
“本王从未下令让人绣过龙袍,你姐姐只留下一块布,受了旁人误导也未可知。”
“这是南阳郡特有的明光缎,以它的品相,整个南阳郡只有王爷府中才有。”方维道。
“我姐姐正是因为发现了王府的秘密,才会被处死,听到姐姐死讯之后,我去约定的地方只找到了这块布。”
姜烽看过锦缎上的龙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由辩驳道:“明光缎不止上贡,也会作为节礼送给其他诸侯,你不是王府中人,不知道这些也正常。”
“如今父王得陛下信重,一些阴沟老鼠嫉妒父王,使出下作手段坑害父王,实在卑鄙!”
“陛下,臣的确没有做过这事。”南阳王震声道:“臣可以发誓,如果臣私制龙袍,就让臣断子绝孙!”
姜烽怔住,一瞬间有些茫然,脑子嗡嗡的。
父王断子绝孙?那倒霉的不是我吗!
“方维,南阳郡人氏,就读于青崖书院。出身清贫,父亲早亡,母亲张氏靠绣艺贴补家用,劳累过度,病亡。长姐方涟因绣艺出众被选入南阳王府,半年前病逝。”
何平念出方维的籍贯,这人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不知是安插进来的钉子,还是他人掌中的棋子。
“你府中绣娘月钱几何?”
姜予安看向南阳王。
南阳王不知道,看向姜烽。
姜烽眼神迷茫,我也不知道啊!
反而是何平道:“宫中尚服局绣娘月银十两,技艺精湛者月银二十两,想必南阳王府的月银不会超过这个范畴。”
姜烽听到这里,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方维:“我二弟也在青崖书院,每年束脩都要百两银子,还要吃喝花用,交友游学,所费不菲。你母亲和姐姐要绣多少东西,才能供得起你?”
原本脸色愤恨的方维忽然一怔,他衣衫颜色虽然素净,但衣料不错,整个人干净俊秀,双手洁净,骨节匀称,一看就没吃过贫穷的苦。
青崖书院是南阳郡最好的书院,里面的学子非富即贵,普通学子想进入青崖书院,仅束脩就是不可跨越的鸿沟。
方维只知道一件出色的绣品能卖几百两银子,却不知道那样的绣品要费多少心神,甚至不知道姐姐给他的银钱究竟来自何处。姐姐的绣艺,远不如母亲出色,但她总说有主家赏钱。
“你母亲和姐姐供你读书,把命都搭上了。”
“你却浑浑噩噩,连真凶是谁都不知道!”
姜烽神色带着几分冷嘲,又有些怜悯。
方维讷讷不言,他一向听母亲的话,知道母亲和姐姐辛苦,想考取功名,让她们过上轻松的生活。
但母亲过世,他丁忧三年,错过了科举,现在姐姐也过世了,就连御前申冤,也不知真凶是谁。
何平仔细观察“信物”,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呈到陛下面前:“证物虽然是明光缎,但这样的品相进不了宫,王爷和世子也不会用,应该是外送的那批,或者给府中内眷自用。”
何平这些天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库房,好料子挑出来给陛下做衣服,用不上东西抬给影子,如今眼力劲也练出来了。
“陛下,不如从尚服局叫一位绣娘来拆分绣图,或许能有所发现。”何平道。
姜予安微微颔首:“依你所言。”
如今看来,何平也是一个可用之人。
五爪金龙绣得栩栩如生,呈腾飞之态,却在龙颈处被剪断,这种“斩首”,无疑是一种僭越。
尚服局的司正过来,仔细看过绣纹,征求同意后拆开了绣线:“这是蜀地的一种绣法,不是宫中常用的绣技。”
南阳王道:“本王虽然不打理府中内务,但府中下人都是家生子,哪怕是签长契、短契的下人,也是本地的。”
“你母亲和姐姐擅长何种绣法,身上衣物可是她们缝制?”
“是家姐亲手缝制。”
方维展开衣袖,让司正察看。
司正仔细看过方维的袖口、衣襟,摇摇头:“这并非蜀地绣法,是常见的平针绣,这位姑娘有自己惯用的绣法,锁边留有一点痕迹,与证物不是同一人。”
方维能参加殿试,并不是愚蠢之人,他双肩微塌,再次跪地叩首:“草民驽钝,请陛下彻查此事,惩治真凶。”
“南阳王,此事交由你来查。”姜予安道。
龙袍一事是其他人有意栽脏,不外乎是诸侯其中一人,或是几人联手。让南阳王去查,正好看他们狗咬狗。
“臣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南阳王领命,早已经忍不住了,一而再再而三来诬陷他,当他是软柿子吗?
“陛下,此人如何处理?”南阳王看向方维。
“不如送去诏狱审问一番……”
方维脸色苍白,从决定告御状那一刻,他就想过后果。如果真如传言所说,南阳王执掌大权,他一定逃不过一死。
如今看来,陛下仍然大权在握。虽然将此事交给南阳王,是因为“龙袍”一事破绽太多,连他都察觉出了其中的异样。不知他在诏狱之中,能否听到真凶得到惩治的消息。
“暂留宫中察看,送到如归楼。”
姜予安否决了南阳王的提议,他不觉得方维能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索性和姜家父子放在一起。如果方维死了,南阳王这口黑锅就背实了。
“便宜你了,还不跟上?”姜烽瞪了方维一眼。
方维已经做好死在诏狱中的准备,听到陛下这样说,简直如闻天籁。哪怕是和姜世子住在一起,也心甘情愿。
第90章 阴天子25
【方维心动值+88】
【方维心动值+99】
……
姜予安看着方维亮起的眼睛, 像看到了一个年轻版的司马儒,南阳王说起诏狱时方维已生死志,现在好像又能活下去了, 活的总比死的有用。
“陛下,传膳吗?”
何平看着地上阴暗爬行的影子, 小心翼翼问。今天影子大人等了这么久, 全程都没有乱吃东西,一定是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