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大部分男儿还不如你一根指头,”明瑾说,“我相信你,只是兹事体大,我不得不慎重对待。”
谢婉南露出一抹笑容。
她抬头望向天边的月亮,目光中闪过一丝落寞,低声喃喃道:“看来,我没找错人。”
次日清晨。
天还未完全亮,明瑾在便睡梦中迷迷糊糊地被文轻尘捞起来,洗漱打扮一番后,塞进马车,一路驶向禁宫腹地。
直到下车时,他方才完全清醒过来,望着眼前恢弘的宫门和飞檐矗立的大殿,明瑾摸了摸左胸怦然跳动的心脏,整个人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座庞大宫城的内部。
四周氛围肃穆沉寂,压得明瑾有些喘不过气来,也再一次让他确定了,自己的确不想当这个皇帝——当上皇帝,就意味着失去大部分的自由,还天天有操不完的心,哪里有当个纨绔少爷来得痛快?
要不是为了见晏祁一面,他今日说什么也不会来册封这劳什子的太子!
可兴许是受这些行止有素的宫女太监、全副武装的禁军侍卫们的影响,饶是明瑾已经下定了决心,也不由得忐忑起来。
他担心,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逃离这戒备森严的皇宫?
金柳可千万别把他给卖了啊。
“请殿下更衣。”
两列宫女捧着金线绣制的玄黑太子冠服,朝他盈盈下拜。
先前晏祁体谅他和爹娘分离多日,正是需要与家人相处陪伴的时候,便没有让明瑾再搬回宁王府,而是派人到明府教导他礼仪、为他量体裁衣。
江南绣坊上千名绣娘赶工十日,终于做出了眼前这件巧夺天工的冠服,明瑾抬手抚摸着衣襟和袖口上繁复的勾线花纹,忽然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从商户之子到宁王世子,再到如今的大雍太子,这一步跨越天地,他却自觉并未付出多少,但世间万事万物皆有代价。
或许因为,这份代价,已经有人提前帮他承受过了。
可惜,先生。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我只想一世陪伴在您身侧,做君臣也好,做情人也罢,都总比父子这种关系更适合我们。
明瑾抬起手,默默握紧了隐藏在掌心的瓷瓶,任由宫女们帮自己更衣束发。
搬来的铜镜中,倒映出一道修长如玉的身影,镜中人犹如金枝玉叶,高不可攀,却也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
这真是自己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真实性。
一只大手自铜镜外伸向他的后脖颈,像是要包裹住他的整段咽喉,轻柔的动作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感受到皮肤上传来的干燥热度,明瑾的身体微微一震,下意识把藏在手心里的瓷瓶往里推了推,然后扭头望向来人。
同样一身玄黑金龙冕袍的晏祁出现在他面前,气质渊渟岳峙,静水流深。
明瑾的眼中划过一道深深的惊艳之色,一如晏祁方才看见他时那样。
今日,都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彼此身穿大雍皇室礼服的模样。
他下意识开口唤道:“先……”
“嘘,”晏祁的指尖拂过他的鬓角,自从晏珀死后,他就不再隐藏自己,也很少戴手套了。
男人注视着明瑾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欣慰、几分温情,还有一丝若不是明瑾太过敏锐、几乎察觉不到的淡淡伤感,他平静地询问道:“见到朕时,你该说些什么?”
明瑾抿着唇,和他对视许久,深深地低下头颅,似乎是放弃了抵抗。
当着殿内一众宫女和内宦们的面,他带着一丝颤意,主动退后一步,离开了晏祁大手掌控的范围,躬身行礼道:
“儿臣……参见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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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坏笑]终于要写到了
第71章
仪式在皇宫正殿举行。
太阳自东山冉冉高升, 晨曦透过薄云,照耀在金殿的琉璃瓦之上,光芒与殿内的上千支烛火遥相辉映。
殿前广场之上, 旌旗蔽日, 近卫甲士肃立于宫门旁, 天子仪仗排列齐整,晏祁头戴十二冕旒, 着玄黑袀玄, 自御道缓步登殿。
霎时现场鼓乐齐鸣,百官依制班列殿庭两侧,待皇帝升座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焦于殿外等候的世子。
今日这排场,可丝毫不亚于陛下登基那日的场面。
包括前几日, 晏祁在朝会上宣布要立明瑾为太子时, 同样也叫文武百官都大吃一惊——在场大半都是跟随晏珀去过云英书院的人, 对于明瑾, 自然也或多或少地有些印象。
但那时只觉得这少年模样生得不错,球踢得也灵巧, 问过只是个商户之子后,大部分人便没有在意。
谁曾想到,他竟是陛下寄养在府外的儿子!
并且,还如此得陛下看重关爱。
晏珀对待他两个儿子, 可以说得上是散养了,平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若是皇子犯了错闹到他跟前,他罚起来也是相当严厉,很符合世人心目中所谓“严父”的形象。
因此, 突然换了晏祁这么个溺爱孩子的类型,百官们一时都有些适应不了。
晏珀立太子时,已是接近知天命的年纪,如今的陛下才刚登基没几天,就迫不及待给这收养来的孩子定了太子的名分,丝毫没考虑过自己生一个,不可谓不爱重了。
当然,也有人私下腹诽,猜测八成他们这位陛下或许是真的寡人有疾,否则,哪个正常皇帝会不想要亲生儿子继承皇位?
“世子入殿——”
司礼官的声音响彻大殿,所有人打起精神,望着自殿外逆着光款步走来的年轻世子。
如此肃穆庄重的场合,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明瑾却只是屏住呼吸,定定地望着端坐于上首的晏祁,一颗心伴随着宏大的雅乐节奏呯呯跳动。
他一步步走向那御座前。
但明瑾的脑海中,却仍回荡着那人方才语气平静的询问。
他明白先生的意思。
特意提前过来见他,又专门为他办了一场如此宏大隆重的仪式,请来文武百官见证,不过都只是为了让他死心罢了。
让他知道,从今往后,过去种种便就此一笔带过,而从今往后,他们两人只会是君臣,是父子。
……呵,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殿内香炉青烟袅袅,遮挡住了明瑾的视线,却叫御座前的那道身影愈发清晰。
他的眼眶莫名开始发热,看到端坐于御座之上的晏祁站起身来,从内侍那里取来缁布冠,倾身为自己戴上。
似是无意间,晏祁的指尖蹭过在他渗出薄汗的额际,在他耳边低语道:
“此冠,授汝成人职分。”
明瑾的睫羽轻颤,四面八方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却只注意到了晃动冕旒下,那道半遮半掩的克制目光。
“臣,谨受命。”
是臣,而并非是儿臣。
大庭广众之下,晏祁对他的小心思不予置评,朝臣们也只当太子殿下是紧张过度,才漏说了一个字。
现场唯有晏祁和明瑾二人清楚,这从不是什么疏忽,只是一场存在压倒性差异的博弈之下,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小反抗罢了。
晏祁的唇角微微勾起,将缁布冠从明瑾头上取下,再从内侍那里取来远游冠。
此冠较缁布冠更为精致,象征地位尊崇与远大前程。
他的视线停留在明瑾年轻俊逸的面容上,祝曰:“冠至远游,望汝目及四海,心怀天下。”*
明瑾略微抬起眼帘,恰好迎上了晏祁的注视。
两人的目光短暂汇聚交缠,仿佛天雷勾地火,一股奇异的滋味挣开心底封印,如初春破冰的溪水般潺潺流动。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年初见,晏祁被明敖邀来家中为明瑾剪辫,隆隆鞭炮声中,那段随着烟尘一同散去的往事。
眇眇忽忽,一千多个日月转瞬即逝。
散落的发辫被远游冠束起,曾经需要仰望才能看见的面孔,如今也已是平视。
明瑾恭敬地垂下视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朝他躬身行礼。
随着远游冠被晏祁取下,殿内雅乐齐奏,唱赞声迎来高.潮,盛大的晨光漫上御道,旁观的人群中除百官外,还有一些年轻的宗室子弟,望着御座前少年的背影,都不禁流露出钦羡之色。
朝臣们的表情大多是欣慰或肃穆,毕竟明瑾单从外形和礼仪上看,着实无可挑剔,举止更是谦逊有礼,令人好感倍增。
加之陛下亲手三加冠的恩宠,自此之后,他在大雍的地位,便是毫无疑问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也有几人隐于人群之中,面色阴沉,紧抿嘴唇,盯着晏祁和明瑾的视线几乎要将其洞穿。
不过,这些旁人的神情变幻,并不在此时两位关键人物的考虑范围内。
晏祁取来玄衣纁裳的太子衮冕,其上共有九旒,他手持冕冠,并未第一时间为明瑾戴上,而是凝视着少年,嗓音沉浑:“三加弥尊,克嗣百福。以兹衮冕,正尔东宫——”*
“朕今日,授汝太子之位。”
刹那间鼓乐大作,风起云涌,朝臣们不由得低低惊呼起来,望向天外,一双双眼眸中异色频频。
明瑾看着晏祁的衣袍被风鼓动扬起,目光怔然片刻,低下头,任由晏祁为他系上冕冠缨带。
他能感受到晏祁的指尖在他颌下细微的停顿与摩挲,带着一丝不舍,和决绝的斩断,喉结滚动着,几乎想要落下泪来。
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逼到如此境地?
明明已经拥有了天下至高的权利,却仍不愿放纵那一己私欲,甚至就连仅剩的一点点情愫,都要亲手将它彻底斩断。
先生,你当真是打算把自己活成一块无心无情的石头吗?
“太子。”晏祁轻声提醒道。
这一次,可不能再说错了。
明瑾闭了闭眼睛,沉声道:“多谢父皇。儿臣……必不负陛下重托。”
一旁的内侍见时机已到,便躬身奉上醴酒,晏祁率先执爵,明瑾同样接过,饮酒前,两人的视线再度交汇,随后不约而同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