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瑾甚至恶意地揣测,若是自己找了个能当晏祁娘的女人,只要能生养,难不成这老家伙也会同意?
那么多年来,这人如此掏心掏肺地待他好,究竟是是为了他明瑾本身,还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宁昭公主之子”的身份?
是不是假如魏金宝处在自己这个位置,晏祁同样也会关怀他、呵护他、纵容他,乃至于同意那些逾矩的想法,以退为进,暂且答应同他在一起试试!?
愤怒在他的胸腔里不断膨胀,明瑾甚至想不管不顾地冲到宫中,抓住那人的衣襟大声质问,或是痛哭一场。
木云见他神色不对,主动出声道:“关于陛下的过去,明敖他们应该也了解不多。你想知道吗?”
明瑾点了点头。
这是个漫长的故事。
漫长的就像北地冬日,茫茫荒原上,天地间那看不见尽头的风雪。
木云讲述完最后一个字后,静静地看向呆坐在面前的明瑾,说:“如此,你应该便明白了。”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孩,身上却有着皇室最尊贵的血统,和一笔巨额财宝的线索,不用多想,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那时候,木驸马便给公主出了个主意,在书信中谎报了你的年龄,叫晏祁顶替你的身份,成功护送你回京之后,再交换回原本的身份;”
“但她和木驸马没想到,晏珀这个小人竟如此薄恩寡义,”木云沉沉道,“大雍战事不利,他与胡人谈判,答应和亲,还主动说要派宁昭公主之子北上护送和亲队伍——在明知道昭明军和胡人有血仇的前提下。”
明瑾的呼吸急促,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的,他的确有想过,如今晏祁代替了他的身份,登基为帝,夙愿得偿,明瑾觉得这都是他这么多年付出应得的,可有时内心不免也曾想过:
若他们各自回归原本的身份地位,是否身为上位者的自己,同晏祁在一起时,就没有那么多阻碍了?
可现在想来,这个念头却无比卑劣——
世上最难之事,莫过于节制欲望,恪守本心。
就连他都时常会有这样的念头,那晏祁处在那个位置上,自己又时常做些动摇他心志的小动作,那么多年里,他会生起多少次放纵自己、一响贪欢的冲动?
可是他没有。
但在多年前,宁王之位与富贵荣华毫不沾边,相反,只剩下北上苦寒之地深入敌区的风险时,他却毅然决然地代替自己,踏上了那条不知何时才能返乡的道路。
“那时,是不是只要他澄清身份,就可以不必北上?”
木云没有说话。
但沉默本身也是一种回答。
明瑾忽然笑了一下:“木云姐姐,为何选择在今日告诉我这件事?”
木云摘下脸上的面具,拨弄了两下头发,任由那张恶鬼般的面容展露于明瑾眼前。
明瑾的确也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神色,只是平静地与她对视。
“戴了这么久的面具,摘下来,竟还有些不习惯了,”木云轻叹道,“我想,他应该也同我一样。”
“明瑾,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如今晏珀已死,复仇大业也已经结束。我也好,他也罢,亦或是你的两对父母——我们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够幸福。”
一滴湿润没入脚下的青石缝隙间,明瑾深吸一口气,朝她扬起一抹笑脸。
“放心吧,木云姐,”他轻快道,“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
“所以她跟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打算要给陛下下药?”
张牧手里上下抛着那枚小瓶子,听完明瑾的叙述,高高地挑起了眉毛。
明瑾紧盯着他手里捏着的瓷瓶:“祖宗!你可别把这玩意儿给我弄洒了,这里面的香要是洒了,咱俩在这儿都得中招。”
张牧立刻规矩地把瓶子推给他:“那你赶紧收好,我可不想跟你发展出那种关系,太恶心了。”
“……你以为我就想啊!?”
明瑾愤愤然道:“我讲了这么多,你难道还没听明白吗,木云姐这意思就是让我再努把力,叫他别再演给自己看了,现在先帝都死了,仇也被他亲手报了,他还天天隐忍着隐忍着,还演给谁看呢?”
“呃,你爹?”
明瑾的脸瞬间挂了下来。
就在昨天,木云离开后,金柳又派人到明府给他递了一封信,里面客观讲述了那日在北镇抚司大牢里明敖和晏祁的对话全过程,并在信的末尾再次好心地表示,明瑾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来找他帮忙。
“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点神?”明瑾疑神疑鬼道,“打算带阿囡离京这事儿我只跟你讲过,怎么他好像也知道了似的?”
张牧立刻对天发誓:“绝对不是我说的。”
“或许是因为他经常和陛下接触,看出了什么端倪吧,”他猜测道,“我爹这几日上朝回来都说,陛下圣威愈重,一看火气就很大呢。”
明瑾一巴掌拍开他朝自己挤眉弄眼的脸,嫌弃道:“边儿去。说点正经的,这段时间元栋他们都在干嘛呢?”
“这个,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们?”
“要是我能找到人,我至于来找你问吗!”
“消消气消消气,我看世子殿下火气也蛮大的,”张牧给他倒了杯茶,随口道,“他们还能干嘛?自然是帮你跑腿啊,跟京中那些大户们走动往来,万一你和陛下真一拍两散,也好梅开二度,也帮你造一回反啊。”
明瑾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张牧愣了一拍,随即跳脚:“恶不恶心啊你!”
“不是,等下,”明瑾甚至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们帮我——联络京中大户?还说以后可能帮我造反?!”
是他疯了还是荀婴他们疯了?
明瑾瞪着张牧道:“咱们当初不是说好了,组建联盟是为了对付魏金宝,后面进宁王府给我当幕僚,也只是帮我保住爹娘他们的性命吗?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开始打算让我当皇帝了?”
“这不废话嘛,”张牧反而觉得他很奇怪,“你不当皇帝,还有谁来当?”
“可我都要离京了……”
“迟早还会回来的嘛,”张牧大手一挥,“放心,兄弟我懂,我也有这种时候。”
明瑾:“…………”
他彻底绝望了。
就连他最好的兄弟,都不认为他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当皇帝,那他还能找谁说去?
不行,必须要跑路了!
再待下去,明瑾深切怀疑,哪天自己一觉醒来,黄袍就披自己身上了。
关键是,如今穿着龙袍的那位,大概还会对此事喜闻乐见。
按照晏祁之前的说法,等自己当上皇帝,他就做个清闲太上皇,离宫游山玩水去,留他一个人在深宫之中凄凄惨惨戚戚,每天面对数不完的奏折和公务,以及边境动不动就来骚扰的胡人。
这一刻,明瑾要跑路的心无比急切,他立刻就告别了张牧,回明府开始收拾东西,还顺便暗中叮嘱陈叔山和阿囡他们也可以准备起来了,同时还给金柳回了消息,私下里商量了一番勾当。
“哎呀呀,如今这日子过得,才叫一个趣味横生啊。”
金柳看着信,唇边的弧度越勾越大。
他这人,天生就爱热闹。
而这世间有什么热闹,比皇室的热闹更好看呢?
在一切收拾准备妥当后,明瑾开始隔空呼唤晏祁。
一开始他试图找木云帮自己带话,但木云表示话带到了,晏祁似乎并不打算在冠礼前再见他,后面明瑾不死心,甚至找上了张牧他爹,最终还是没能成功。
晏祁似乎打定了主意,再次相见时,他们只能父子相称。
冠礼前那日,明瑾枯坐在夜色下的风亭内,独自对着那盘残棋看了许久。
直到一颗石子砸到他的脚边。
“喂!”
他扭头望去,墙头冒出一个熟悉的脑袋,谢婉南今日依旧是一副男装扮相,也不知道是怎么避开他父母的管制逃出府的。
她朝明瑾咧嘴一笑:“听说你上门跟我爹娘提亲了,小子,有没有兴趣带我私奔啊?”
明瑾沉默许久,憋出一句话来:
“……不好意思,我正打算一个人私奔呢。”
一番解释后,谢婉南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明瑾从后厨拿来的饭菜,动作间毫无淑女做派,一边含糊着说道:“原来如此,看来你也不容易啊,那我原谅你拿我打掩护的事了。”
当然,明瑾肯定不会真告诉她晏祁的身份,全程都用自己的一个长辈代称,不过……
他无奈地看着谢婉南这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你爹娘都不给你饭吃吗?慢点儿,不够还有。”
“哎呀,其实我都偷跑出来两天了,这不是身上没带钱,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蹭饭嘛。”
填饱肚子的谢婉南一抹嘴巴,高兴地把碗一推,看着明瑾沉浸在自己思绪中,时而愁眉不展,时而咬牙切齿的模样,眼珠子骨碌一转,提议道:“这么多人,那你也不叫私奔嘛,正好,算我一个怎么样?到时候我还能帮你打打掩护呢。”
“那还是免了吧,”明瑾拒绝道,“我怕你爹娘真把我当登徒子了。”
“那不会!我已经留信跟他们说了,女儿看破红尘,准备出家做尼姑去,叫他们不要来找我。”
“那也不行。”
谢婉南看他软硬不吃,不禁拧起眉毛,半晌,她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压低声音对明瑾说:“我有个天大的秘密,说了你肯定感兴趣,用它作为交换,你把我也带上,怎么样?”
“什么秘密?”明瑾漫不经心道。
谢婉南左顾右盼了一番,确认周围没人后,这才压低声音道:“太子没疯。”
明瑾的脸色变了。
他坐直身子,直勾勾地看向对方:“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情,先……陛下和太医都亲自验证过了,太子的确是疯了,怎么可能是装的?”
“你应该知道,太子生病起疹,容貌尽毁的事吧?”
明瑾点了点头。
“若是毁容是假,疯病是真,那不就看不出来了吗?”谢婉南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毕竟,他们可以是两个人啊。”
明瑾瞳孔一缩。
那太子……竟用了和当初先生同样的办法,骗过了天下人的眼睛!
“那太子现在在哪里?你又是如何知道此事的?”他急切追问道。
谢婉南摇摇头,竖起一根手指:“告诉你可以,但是,得等你先带我出了城之后,我才会告诉你。”
明瑾犹豫许久,咬牙道:“好!不过你可得说话算话。”
谢婉南慎重点头:“那自然,我虽然不是君子,但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