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孙大哥相救,”他恳切道,“张牧感激不尽!”
说完,便不顾陈叔山阻拦,仰头将一碗酒一饮而尽。
孙洛举碗大笑道:“好,爽快!干了!”
他们相遇时,明瑾几人因为遭遇劫匪,已经连着好几天没好好吃过东西了,全靠陈叔山进山打野味,再加上明瑾雇来的人去四处收集些野果填饱肚子。
但遭遇这些,并非他们不谨慎,事实上,他们选择的路线都力求稳妥,还花钱请了当地有名的镖师护送,只要在当地打听到附近哪条路有劫匪,宁可走远路也会绕开。
用陈叔山的话来说,就是明瑾千金之躯,不可轻易涉险。
明瑾却觉得,他有责任负责同行人的安全,既然把谢婉南和陈叔山他们带出来,那就必须要好好地、全须全尾地带回京城。
因此,在遭遇劫匪时,他们的队伍很顺利地占据了上风。
谁料半山腰天降落石,把劫匪连同他们的马一起砸落山崖,万幸的是,他们的人虽然也有受伤,但倒没什么人员损失。
为了得到及时救治,护送的人一部分原路返回,剩下一部分则跟着他们则继续前进,可没多久,山里又下起雨来,官道垮塌大半……总之一路上倒霉到家,简直不堪回首。
作为队伍中唯一的女性,谢婉南在淋雨、饥饿和赶路劳累的几重磋磨下,很快便发起了高烧。
但当时的队伍里却根本没有草药救治,甚至连个叫她安稳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虽然谢婉南表示,这可能是她此生唯一一次离京游览大雍的机会,能亲眼目睹如此壮丽河山,她纵然是死也能瞑目了。
只愿明瑾将她一路上写下的游记手稿带回谢家,交给她父母,替她转告说女儿不孝,无法尽孝了,但明瑾一向倔脾气,这还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怎么可能就这样认命?
他想过出发前当地人告诉他们,这附近山里的寨子不少都是曾经的昭明军残部组建,便一咬牙,带着陈叔山二人勇闯明光寨,天无绝人之路,碰上了孙洛这位为人仗义的大当家。
现在谢婉南已经躺在了山寨搭建的木屋里,几服药剂下去,烧基本退了大半,而明瑾喝了两碗浊酒,脑袋也微微昏沉。
他坐在火堆旁,撑着下巴,看到那边的陈叔山和孙洛、还有他手底下的一帮汉子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讲着当初的昭明军往事,时不时发出几声豪迈大笑,这才认识不到两天时间,关系就热络得像是共穿一条裤子了。
火光映照着这些汉子们黝黑的脸庞,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回忆感慨,明瑾甩了甩脑袋,捧起那碗飘着滚滚热气的羊杂汤,视线投向夜色下屋棚外纷纷扬扬飘落的大雪,不仅幻想起来:
或许多年之前,宁昭公主……他的母亲,还有父亲木帆,也是这样吧。
坐在军营里,和手下的士兵们围炉而坐,分食一锅汤,笑容洋溢地与同袍分享着胜利的喜悦,同时,也在等待着下一场战争的号角吹响。
这一路走来,明瑾见到了太多从前他在京城见不到的人和事,江南的细雨和风养不出边关铁骨铮铮的战士,这里的人半生挣扎在血与风中,宛若沙土里钻出的荒草新芽,精神之坚韧,叫明瑾无论看见多少次,都会忍不住惊叹,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这样活着。
难怪张牧说过,此生一定要来边关待上几年;也难怪陈叔山会养成那样一副义字当先的性格;
还有先生。
明瑾喝了口汤,感受着那滚烫的热流顺着喉管一路向下,将他整个身子都由内而外地温暖起来,不禁又开始思念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
先生肯定很生他的气,明瑾心虚地想。
但也肯定会担心他。
希望别想到连觉都睡不好,他暗道。
不过,也不能不想,最好白天多想一点,等晚上睡觉前再骂他两句,出出气就行。
他砸吧了一口羊汤,忽然抬头问道:“孙大哥,听说最近郑城里出了些变故,您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嗯?”
孙洛半醉半醒地掀起眼皮:“郑城?啊,你问那个啊,没多大事,就是当地那几个狗官又收了城里那几个大户的钱,又准备集结兵马来周边剿匪了呗。”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隔三差五来一回,说白了,就是做做样子而已,老子都看腻了!”
明瑾却皱起了眉头,直觉没有这么简单。
来到明光寨时,他也有留意过,寨中的青壮满打满算也就两三百号人,放在附近,的确可以算得上是比较大的山寨了,但对比郑城内部的数千官兵,却远远不够看的。
现在明瑾最担心的,就是太子和其母族,与驻守郑城的官员沆瀣一气,联手反叛。
郑城虽非地处险要,但距离城外八十里的位置,可是大雍第二大粮仓、太宁仓的所在地!
太宁仓乃是当初宁昭公主所建,也是昭明军与北边胡人作战时最大的依仗,要是太宁仓失守,晏祁所面临的压力,可就不是一两座城池被攻占那么简单了。
“孙大哥,”这些想法在他行踪飞快地转过了一圈,表面上,明瑾表情如常,恳切地对孙洛说道,“不瞒您说,咱们这些打京城来的人,别的没有,但各地的消息还是颇为灵通的,您可知道,新帝下旨,说各地官员只要剿匪有功,来年便有机会调入京中?”
孙洛将信将疑地摇摇头:“没有。”
明瑾面不改色道:“那现在便是有了。这新上任的皇帝,以前当王爷的时候都杀了不少人,手段可狠了,绝对是个说一不二的主!这新官上任都还三把火,更何况是皇帝呢?皇帝下令剿匪,各地官员哪敢不从呐。”
孙洛还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大笑几声道:“张小兄弟有所不知,这郑城的官员啊,个个都是酒囊饭袋!别说剿匪了,叫他们骑个马,都能把他们胆吓破!”
周围山寨的兄弟们也都哄笑起来,明瑾察觉到,他们的神情中有嘲讽,有戏谑,但也有那隐藏极深的一丝不甘心——
他们毕竟,并非一开始就是匪。
身为大雍士兵,还是大名鼎鼎的昭明军出身,如今沦落到落草为寇的境地,谁能甘心?
“再说了,这天高皇帝远的,哪怕京城换一百个皇帝,也管不到郑城。”孙洛满不在乎道,“皇帝老儿和百官在京城过他们的富贵日子,咱们虽然比不上,但也有酒有肉,逍遥自在,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没错!!!”
众人哄笑起来,纷纷碰碗庆贺,俨然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狂欢姿态。
但明瑾却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孙洛皱起了眉头:“怎么,看张小兄弟这表情,是不赞同我说的话了?”
明瑾微微一笑:“非也。我只是在想,孙大哥有勇有谋,纵然一时虎落平阳,龙游浅滩,也定然心怀抱负,想着有朝一日一鸣惊人才对。”
孙洛冷哼一声:“一鸣惊人?”
他喝了一口闷酒,咬牙道:“就那些狗官得过且过的鸟样,就算拿一百只公鸡在他们耳边叫,也叫不醒这些混账!你说,我还能怎的?”
明瑾起身拱手道:“孙大哥有所不知,小弟方才说的那番关于剿匪的话,并非空穴来风。郑城近日,可是从京中来了一位大人物!正是在他的督管下,郑城内部才会出现种种变动,望您别觉得扫兴,小弟只是担心孙大哥和明光寨会不会遭其连累,才特此多说一句。”
“哦,是谁?”
孙洛混不在意地问道。
明瑾正色道:“大雍太子殿下。”
现场霎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直到陈叔山被呛得咳嗽起来,孙洛才从震惊中猛地回神,死死盯着明瑾问道:“太子?你在说笑?”
“孙大哥,小弟怎敢用这等大事开玩笑。”明瑾无奈道。
孙洛起身喝道:“那太子是何等尊贵人物,怎么会来郑城这种地方!怕不是你在胡说八道,故意叫我等提心吊胆吧?”
“我张牧愿对天发誓,关于此事,绝无半句虚言!”
明瑾举起手,义正言辞道。
见孙洛表情变幻莫测,他紧接着又添了把火,肃容道:“孙大哥,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太子为何要来这郑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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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明天争取更新大肥章,助力老草追赶小牛进度[让我康康]
第76章
“太子来郑城, 关我们明光寨何事?”
孙洛嗤笑着灌了一大口酒:“他爱上哪儿去上哪儿去,老子管不了他,他也管不了老子!”
明瑾摇摇头:“若我说, 他这次来郑城, 其实是为了与胡人商谈, 割让边境国土呢?”
孙洛眼睛一瞪,怒道:“他敢!”
在场可都是曾经为大雍死战不退的昭明军遗部, 要说他们这辈子最恨的, 就是这些恬不知耻的卖国贼,若不是他们,宁昭公主夫妇当初也不会因孤立无援而战死边关,昭明军更不会因此而解散!
旁边有人插.嘴:“他不是太子吗,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诸位有所不知, ”明瑾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虽然先帝驾崩了, 新帝登基上位, 但太子可还是原来的太子啊,据说新帝多年未曾娶妻, 依我看,八成是不行。”
陈叔山再次咳得惊天动地。
注意到众人的目光,他忙捧着碗惶恐摆手:“你们聊你们的,我再喝两口汤顺顺气儿。”
明瑾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 继续对面色奇异的孙洛游说道:“但是我还听说了,新帝有个过继来的儿子, 这一山不容二虎,之前的太子和现在的继子,必定只有一个能当上皇帝。你想想, 太子能甘心吗?”
前太子得了疯病,这可不是什么光彩事情。
明瑾知道晏祁有意限制消息的传播,因此,目前除了大雍一些上层人物知晓此事外,民间的普通百姓,暂时都还不知道前太子出事的消息,新任太子是谁就更不清楚了。
离京城越远,传递消息的速度也越慢,在边境村落,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甚至认为宁昭公主还活着。
明瑾在跟他们聊天的时候,他们还会向他这个外来者打听询问宁昭公主身体是否安康,有没有和胡人继续打仗。
“如此一来,这位太子必定要组建自己的势力,郑城是太子母族势力所在,郑城外的太宁仓是当初宁昭公主所建,”明瑾循循善诱道,“若是再加上和胡人联盟,他岂不是便占据了大雍的半壁江山?想要竞争皇位,那可是绰绰有余啊。”
孙洛脸色阴沉,这对于他们来说着实不是个好消息,但他嘴上还是道:“就算你说的没错,可那些狗官都投靠了太子,皇上不急太监急,我们明光寨又能有什么办法?”
“覆巢之下无完卵,我看孙大哥一表人才,义薄云天,在这方圆百里内,定然都是鼎鼎有名的好汉!”
明瑾见他似乎有被说动之意,立刻笑眯眯地送上一记马屁,“小弟有一计,不仅能保住明光寨的诸位兄弟,还能叫孙大哥一展宏图,从此脱胎换骨……”
一番酒酣耳热后,众人各自散去休息。
孙洛边上的一位青年低声道:“老大,你真信这小子说的话?”
虽然明瑾说得他们的确十分心动,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这事儿可是牵扯到他们所有人的性命,乃至于大雍最尊贵的那一位!
孙洛剔了剔牙,哼笑道:“这个嘛,自然是不能全信的。日后如何,还要看他接下来进城的表现。”
就让他看看,这姓张的小子究竟有多大的本事,敢夸下如此海口吧!
另一边。
真正的张牧也在京城干着急。
今年冬日的雪下早,大雪和落石切断了边境数城的道路通讯,张牧起初还能保持镇定,每日去羽林军点卯训练值班,到后面,他自己都开始坐不住了。
“这都快两个月没个音信了,那小子,该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他把荀婴和李司唤来家中,一起商量对策。
荀婴脸色不太好看,显然对明瑾和张牧先斩后奏的做法仍心怀不满,但当下最重要的是先联系上明瑾,于是他耐下性子问道:“你和主公最后一次联络,是在什么时候?”
“上个月月初,那天我照旧去明家酒楼切了些牛肉,他在牛肉片上传讯给我,说自己已经到了边境,准备再向西走,去郑城。”
“郑城?难道说,主公是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