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其实身世十分复杂, 虽然还不知道亲爹亲娘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就连堂堂宁王,也愿意在朝堂忍辱负重十几年只为保他平安?
明瑾有想过,自己可能就像那些话本里写的那样, 有前朝皇室的血统,身份特殊, 是什么末代皇帝最后的遗孤后人之类。
但看晏祁的意思,好像也不是打算复辟,似乎只一门心思要把皇帝拉下马。
再说了, 他自己也是晏家人,哪怕真成功了,那也叫谋权篡位。
“啊!搞不清楚!”
明瑾趴在桌上,抓狂地挠起了自己的头发。
那天他追问了晏祁好几遍,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亲爹亲娘的身份,但晏祁只说,一次性知道太多对他不好,他亲爹亲娘现在都不在人世了,早知道晚知道几年也没什么区别。
相比之下,还是想想该怎么处理和明家夫妇的关系更重要。
明瑾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自打知道这件事后,回家他都不太敢看爹娘的眼睛,就连明敖和文轻尘对他嘘寒问暖,明瑾也都是嗯嗯啊啊地应付过去,扭头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他宁可爹娘骂他一顿,或者打他,质问他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还夜不归宿,顽劣不堪。
他从前觉得理所应当的一切——明家的家业、爹娘的宠爱、还有那些丫鬟和掌柜们对待他的特殊,仿佛都在一瞬间变成了偷来的。
明瑾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不对,因为他能感受到,爹娘是真心把他当亲儿子宠爱的,身份可以作假,但日复一日的关心呵护不能。
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觉得愧疚。
明瑾控制不住地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爹娘才这么多年都没要自己的孩子?
以前他觉得可能是爹娘年纪大了有心无力,但晏祁这么多年洁身自好,却让他不由得多想了几分。
或许,爹娘一直不要孩子,也是因为自己的存在。
还有先生。
他终于明白为何寅将军那天会出现在拍卖会上,原来又是因为皇帝随口一言,先生不愿违抗圣意,却也不想寅将军就此横死,或是落入他人之手,只能借由拍卖会将寅将军交托给他。
身为帝王,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别说是一只老虎,就算是千百人的性命,也不过尔尔罢了。
而晏祁就在这样必须处处小心谨慎、稍有一步行将踏错便会招致杀身之祸的环境中,生活了十几年,甚至更长时间。
明瑾忽然觉得有些累。
木云说的没错,当他选择迈出那一步时,他的整个世界的确彻底天翻地覆了,他苦笑着想。
如今他只想回到从前,却根本无法、或者说,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曾经关爱他的那些人。
张牧费解地看着明瑾呆坐在位置上,脸色一会儿一变,似哭似笑,跟发了癔症似的,终于忍不住了,抬手敲了他一记暴栗。
“喂!我不管你是因为那天拍卖会的事,还是因为什么别的,都赶紧给我振作起来听到没?”
“好不容易折腾了一趟,还花了那么多钱,终于把陈叔山和罗汉帮收归己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还打算继续梦游吗?”他严肃道,“今天可就是报名比赛的最后一天了,现在全书院的人都知道我们和魏金宝立下了军令状,怎么,你后悔了,想打退堂鼓?想看着元栋当着全书院人的面给魏金宝下跪道歉?”
明瑾回过神来,脸色一沉:“这些我都知道,待会等散学了就去把名单报上去,你不用在这儿激我。”
“激你?我还用得着激你,”张牧冷哼道,“瞧瞧你现在的样子!你不管喜欢谁,兄弟我都支持,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哪怕不男不女,那都是你自个儿的喜好,我管不着,但你若是真因为他天天茶饭不思满腹牢骚,那我可就真看不下去了!”
“不是因为这个……唉,你说的也对。”
明瑾觉得让自己心乱的这些事里,很大一部分都是和晏祁的关系。
从前被爹娘骂了,他可以找先生倾诉排解;惹了先生生气或责罚,他可以找爹娘询问。
但现在一根筋两头堵,着实让他心里梗得慌。
“等报完名,我叫上人一起去我家院子里练习,”张牧一锤定音,不等明瑾开口,他就抢先打断道,“——不许拒绝!我真是看够了你今天这副愁眉不展的模样,踢球去,痛痛快快出一身汗,哪来这么多磨磨唧唧的心思?”
明瑾无可奈何:“好吧,你说了算。”
两个时辰后。
“呼……呼……”
跑了大半场下来,明瑾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望着不远处争抢着皮球的几人,脸色通红,额前的头发都被汗浸湿了,汗珠坠在眼前,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模样,忽然笑了起来,心想张牧说得对,去他妈的,都是狗屁!
爹娘就他一个儿子,亲不亲生又怎样,妨碍自己将来给他们养老送终吗?
就算他们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又如何,只要别不认他,他明瑾就永远是明家的人!
至于先生那边,他就算想操心也插不上手,既然他都给自己安排好了一切,那自己就耐心等着便是。
他相信先生,哪怕干的是篡权夺位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倒是正好,明瑾心想。
乱臣贼子教出来的学生,也正巧是个离经叛道的狂徒。
——绝配。
“明兄,接球!”
听到远处李司的呼喊,明瑾抹了把眼皮上的汗,看着在蓝天下划过一道高抛弧度、几乎与飞鸟齐平的皮球,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摆好架势,高声应道:
“来吧!”
*
“看来这孩子是自己想开了。”
文轻尘站在窗外,看着一回来和他们照常打过招呼,扒完饭就匆匆洗漱躺倒呼呼大睡的少年,面上也多出了一丝轻松的笑意。
明老爷理所当然道:“那是,所以我说夫人,根本不必担心的,瑾儿这性子随我,万事愁不过三天,豁达得很。”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明明是随我才对。”
文轻尘白了他一眼,随着笑嘻嘻的明老爷一起到外面的亭子里坐下,犹豫片刻,又问道:“我看瑾儿似乎还不知道他亲生父母的身份,是那位没告诉他吗?”
“夫人,这我哪能知道?”明老爷无奈道,“不过暂时不告诉他也好,饭总要一口口吃。这么多年下来,那位对瑾儿的好,你我夫妻二人也都看在眼里,他是不会害明瑾的。”
文轻尘不语,半晌,轻叹一声:“你说的我都知晓,但如今时局一天天紧张起来,宫里那位近日连朝也不上了,听说身体都快被酒色掏空,每况愈下。”
她目视远方,仿佛似在回忆从前。
但那一丝柔软,很快便从她已经算不得年轻的脸庞上褪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与晏祁极为相似的、压抑着的愤怒。
“这么多年了,”文轻尘低声说,“我都还记得第一次在书院见到他们夫妻俩的样子,若是他们都还活着,哪里轮得到晏珀那个杀父弑兄、荒唐昏聩的小人坐上皇位?”
明老爷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倒了杯茶。
“如今他们的孩子也都已经长大了,”文轻尘继续说道,“晏珀这安稳的皇帝日子,也该过到头了。”
明敖却沉默了一会儿,说:“二皇子命明家为他私铸铁甲,夫人,这件事你就权当不知,暂时也别告诉宁王府那边。”
文轻尘惊了一跳,拔高声音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宁王?他让你去假意站队二皇子,可没说让你去送死!”
“按照《大雍律》,这还算不上死罪,主犯最多鞭刑百下,流放三千里罢了,”明敖笑了笑,“要真倒霉被抓,我皮糙肉厚,说不定多走走路还能瘦呢。”
“这是能开玩笑的事吗!”
“夫人别慌,这不还没被抓嘛,”明敖安抚道,“我这么做也不是头脑发热,二皇子行事谨慎,这几年我前前后后为他提供近万两白银,也没完全得到他的信任,唯有替他干常人不敢干之事,才能真正打入他身边的圈子里,替宁王获得有用的消息。”
“……若是有个万一呢?”
“真要被发现,查我,就必定会查到二皇子,”明敖斩钉截铁道,“届时二龙相争,鱼死网破,就是宁王最好的篡权机会!”
他看着文轻尘复杂的眼眸,缓声道:“别忘了,夫人,除了瑾儿外,那一位也是他们的孩子。”
文轻尘放在桌面下十指悄然攥紧。
“他明知道这么做是最保险的,但却始终用保证明瑾的安全做借口,不愿我以身犯险,宁可以身换伤,博取晏珀的信任,”明敖说,“他代替瑾儿宁王的身份,小心谨慎地在北地活了这么多年,回到京城后,又马不停蹄地卷入这一滩浑水里,瑾儿还有个幸福快乐的童年,他却根本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
“但他从未曾有过半句怨言,不仅尽心尽力对待明瑾,就连我们夫妻二人,私下里也当做长辈客气对待……”
明敖正色道:“不管外面对他的传言多糟糕负面,在我明敖的眼里,这孩子的本性,都是个宽柔良厚的,他只是不得已,才脏了自己的手。既然如此,我这个做长辈的又为何不能以身入局,减轻些他的负担?”
文轻尘沉默许久,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随你吧,”她说,“但你确定,这样不会把瑾儿牵扯进来?也不会破坏宁王那边原本的计划?”
“放心,绝对不会。”
明敖肯定道:“待我打入二皇子核心,便会将此事告知宁王,想必也不会花费太久时间,应该也就几个月吧,最多……不会超过一年。”
“在此之前,”他说,“我想先提前把瑾儿的冠礼给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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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二更来啦[撒花]
第43章
“冠礼?”
明瑾停下扒饭的动作, 眨巴了一下眼睛:“这不是还有几年吗,着什么急?”
他们家氛围宽松,也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吃饭的时候闲聊再正常不过了。
除了前几天, 明瑾还没把心里那关过去, 只一心闷头干饭外,基本每天都是欢声笑语和鸡飞狗跳交织进行。
“我出去听他们说了, 现在都流行提前办, ”明老爷放下筷子,一本正经道,“咱明家总不能落后于人不是?”
明瑾很是无语:“还有这种流行?算了,随便吧,但最近我没空, 还有两个月就要比赛了, 这段时间散学后我都要去张牧家练球的。”
明老爷长吁短叹:“好吧好吧, 那请问明大少, 年底前可否有空同为父一起操办一下?”说着还给明瑾夹了一只大虾,似是在行贿赂之事。
明瑾矜持地看了一眼碗里油光锃亮、一看就十分可口的贿赂, 决定接受。
当然,最让他高兴的其实是明老爷的自称。
但这个明瑾肯定不会承认的。
不过他也没把话说死:“到时候再看吧,后面学业也紧,老丁头……咳, 我是说丁先生对快毕业的学子要求格外严格,他不点头, 我肯定没法从学院里毕业的。”
说起这个明瑾也十分郁闷。
要是他能考科举就好了,以他的水平,哪怕不怎么认真, 至少也能拿个举人,哪怕老丁头再看不爽他,有了名次也不得不给他批毕业。
哪像现在,连科举的大门都进不去,只能靠老丁头一家之言,让他毕不了业就是一句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