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看着他伏低的脊背,单薄而脆弱,仿佛一折就断。可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宫宴上那双冷静的眼睛,和侍郎府那场“意外”里决绝的破碎声。
“起来。”萧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以后这书房里的笔墨事宜,由你负责。无关人等,不必进来。”
楚玉衡怔了一下,才低声道:“是,谢世子。”
这并非优待,而是将他拘在了身边,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是保护,也是监视。
这时,门外传来侍卫长卫铮冷硬的声音:“世子,太医署遣苏太医来请平安脉。”
“让他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青色官袍、提着药箱的年轻太医低着头走进来,气质温润,面容清秀,正是苏墨。
他进门后先行礼,目光谨慎地扫过室内,在看到跪坐起身垂立一旁的楚玉衡时,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同情,随即迅速收敛。
萧彻随意地伸出手腕。
苏墨上前,手指搭上脉息,垂眸细诊。
卫铮像一尊门神般守在门口,目光如炬,确保一切安全。
楚玉衡重新退到角落,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他看着苏墨专注温和的侧脸,又瞥了一眼门口冷峻的卫铮,心中微微一动。
在这冰冷的京城里,这样纯粹的职业性关怀,似乎都带着一丝难得的暖意。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和树叶沙沙声。
墨香、药香、以及秋日微凉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萧彻的目光掠过正在认真诊脉的苏墨,又落回角落那个看似恭顺、却浑身是谜的楚玉衡身上。
狼的领地裡,闯入了两只看似无害,却可能搅动风云的猎物。
而他,暂时还不打算松开爪牙。
第6章 旧籍新痕
连着几日,楚玉衡都准时出现在萧彻的书房。
他的工作简单却需极致的细心:整理文书、磨墨、清洁笔砚,将萧彻阅后杂乱的卷宗分门别类归置好。
他做得一丝不苟,沉默得如同书房里的一道影子。
萧彻大多时候并不理会他,或是处理自己的事务,或是听下属回禀消息,偶尔会扔给他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书让他抄录。
楚玉衡的字迹总是那般工整收敛,速度不慢,却从无错漏。
这日下午,馆驿的书记官送来几大箱旧档。说是兵部清理库房,找出些多年前与北境往来的文书副本,想着世子或许用得着,便送了过来。
箱子被抬进书房,打开后扬起一阵灰尘。
里面是些卷边发黄的册页,散发着陈旧的霉味。
萧彻皱了皱眉,显然对这类琐碎故纸毫无兴趣,只随意挥挥手:“看看有没有有用的,没有就扔库房去。”
这话是对着书房里唯一闲着的人说的。
楚玉衡低应了一声“是”,便走到箱笼边,挽起袖子,开始默默整理。
他将册页小心取出,轻轻拂去灰尘,然后根据年份和事项类型,逐一浏览、分类。
动作依旧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令人心静的专注。阳光透过窗格,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他低垂的侧脸和纤细脖颈上那道刺青。
他看得很快,手指有时会在一行字上微微停顿,随即又快速翻过。
萧彻原本在看一份北境传来的密报,目光却不自觉被那边的动静吸引。
他看着那个灰衣少年蹲在箱笼边,几乎被故纸堆淹没。
那副认真的模样,不像是在整理废物,倒像是在沙中淘金。
偶尔看到某些内容时,他那过于苍白的脸上,眉头会极轻地蹙一下,或是唇角无意识地微微抿紧。
那些细微的表情变化,快得如同涟漪,转瞬即逝,却莫名地勾人探究。
“有什么发现?”萧彻忽然开口,打破了书房里长久的寂静。
楚玉衡似乎被惊了一下,抬起头,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立刻垂下,恭敬道:“回世子,多是些天晟初年与朔州关于粮草、军械交接的旧录,格式冗杂,数字琐碎,并无太多……呃,并无可用于当下的要务。”
他的回答谨慎而妥帖,完全符合一个罪奴该有的认知。
但萧彻却站起身,踱步过去。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楚玉衡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萧彻随手从他已经分好的一摞文书里抽出一本,翻了几页。
确实是些枯燥的流水账。
他又看向楚玉衡刚刚正在看的那一本,封皮上写着《元嘉十一年朔州铁料收支录》。
他注意到,楚玉衡方才拂过这一页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萧彻目光扫过那泛黄的纸页。上面记录着当年由工部核准,拨给朔州军械局的一批精铁数目、批次及运输记录。
一切都看似正常。
但萧彻的指尖在某一项记录上点了点,那是记录押运官员姓名的地方,墨迹似乎比旁边略深一点,像是后来添补上去的。
“这个押运官,”萧彻状似无意地开口,“王弼?没听说过。元嘉十一年……那会儿北境不太平,路上匪患甚重,能平安押到,倒也算有点本事。”
楚玉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他当然知道元嘉十一年。
那一年,江南漕运也曾发生过一起不大不小的“劫案”,丢失了一批上贡的锦缎。
而当时负责协办江南漕运押送的一名低级官员,好像……也姓王。一个微不足道的巧合,几乎无人注意。
但此刻被萧彻用这种平淡的语气提起,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严密防守的心防。
他强迫自己呼吸平稳,头垂得更低,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世子明鉴,奴……不知这些。”
萧彻放下册子,目光落在他发顶,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发旋。
“是么。”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信还是不信,“看来真是些无用之物。收拾完就搬去库房吧。”
“是。”楚玉衡低声应道。
萧彻回到书案后,重新拿起那份密报,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方才看得分明,在他提到“匪患”和“王弼”这个名字时,楚玉衡那双总是掩藏在长睫下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了一丝极锐利的光,虽然只有一瞬,却像冰层下的暗流,汹涌而冰冷。
那绝不是一個對過往毫無牽掛、安心認命的罪奴該有的眼神。
他在查东西。
借着整理这些故纸的机会,在查某些可能連他自己都还不完全确定的东西。
狼的直觉告诉萧彻,这个看似脆弱的少年,心里藏着的秘密,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
而这些秘密,似乎与某些陈年旧事丝丝缕缕地牵绊着。
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楚玉衡加快了整理的速度,将最后几本册子放入箱中,包括那本《元嘉十一年朔州铁料收支录》。
他合上箱盖,发出轻微的响声。
“世子,整理好了。奴这就搬去库房。”
“嗯。”萧彻没有抬头。
楚玉衡费力地搬起一个稍小的箱子,脚步略显踉跄地退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
萧彻这才抬起眼,目光落在方才楚玉衡停留最久的那箱文书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看来,这只看似温顺的兔子,不仅会咬人,还在偷偷地、执着地挖掘着一些深埋地下的东西。
秋风穿过庭院,吹得窗纸微微作响。
墨香犹在,而那尘埃之下被悄然翻动过的旧日痕迹,似乎正无声地预示着,某些沉寂多年的往事,即将因为一个罪奴的执念和一头苍狼的注意,而再起波澜。
第7章 晨光微熹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秋雾弥漫,给馆驿的亭台楼阁蒙上一层湿冷的纱。
楚玉衡比平日更早一些来到书房院外,却见院门虚掩,里面已有细微的动静。
他微微一怔,敛息静气,轻轻推门而入。
只见庭院中,萧彻并未穿着世子的常服,而是一身利落的黑色短打武服,正在练拳。
没有兵器,只是最基础的拳脚功夫,动作却迅疾如电,沉稳如山。
腾挪闪转间,臂腿带起凌厉风声,周身蒸腾着白色的汗气,与薄雾交融在一起。
每一拳每一脚都蕴含着爆发性的力量,充满了一种近乎野性的美感。
楚玉衡从未见过这样的萧彻。
褪去了华服与倨傲,此刻的他,更像一头在旷野中舒展筋骨的狼,纯粹而强大。
他一时看得有些出神,忘了回避。
萧彻早已察觉他的到来,一套拳法打完,缓缓收势,气息绵长,额角仅有细微汗意。
他转过身,目光如晨光般清冽,落在呆立在门口的楚玉衡身上。
“愣着做什么?”萧彻的声音因刚运动过而带着一丝低沉的沙哑,“去打盆水来。”
楚玉衡猛地回神,脸上微热,慌忙低头应了声“是”,转身快步走向水井。
等他端着铜盆回来时,萧彻已坐在廊下的石凳上,用布巾擦拭着脖颈间的汗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