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不高,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将雁回关的地理位置、战略意义、历史沿革说得清清楚楚,完全是学者式的分析,不掺杂一丝个人情绪。
萧彻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关隘周围画着圈,半晌,才道:“书上说的,都是死的。真正到了冬天,大雪封山,那河谷就是死亡陷阱,埋骨之地。”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亲历者的冷硬和残酷。
楚玉衡沉默下来。
书本知识与战场实况的差距,他自然懂得。
“所以,守这里,不能只靠关隘之险。”萧彻的手指猛地向关外一片区域划去,“要靠主动出击,靠骑兵骚扰,让敌人根本到不了关下。”
他的话语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楚玉衡看着他那双落在广阔地图上的、带着野心的眼睛,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何能成为北境人人敬畏的“苍狼”。
他看的,从来不止是一城一池的得失。
就在这时,馆驿的仆从送来了午膳。
简单的四菜一汤,却比楚玉衡平日所食精致许多。
布好菜,仆从退下。
萧彻坐下,拿起筷子,见楚玉衡还站在原地,便用筷子虚点了点对面:“坐下,一起吃。”
楚玉衡猛地抬头,眼中尽是惊骇:“世子,奴不敢!这于礼不合!”
与主子同席而食,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哪来那么多规矩。”萧彻皱眉,语气不耐,“我讨厌吃饭时旁边站着人。坐下。”
他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楚玉衡挣扎片刻,终究不敢违逆,只能忐忑不安地在圆凳边缘沾了半个身子,坐得笔直僵硬,头垂得极低。
萧彻不再理他,自顾自吃起来。
他吃饭的速度很快,却不显粗鲁,自有一股行军养成的利落风格。
见楚玉衡迟迟不动筷,他夹起一块炖得酥烂的羊肉,直接扔进他面前的碗里。
“北境的吃食,没你们江南精细,但能长力气,吃了。”
楚玉衡看着碗里那块肉,又看看对面吃得旁若无人的萧彻,心中五味杂陈。
最终,他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将那块肉吃完。
羊肉炖得很入味,带着北方特有的醇厚香气,是他许久未曾尝过的滋味。
一顿饭在极其诡异的沉默中结束。
饭后,楚玉衡默默收拾了碗筷。
萧彻重新坐回书案后,似乎有些倦怠,以手支额,闭目养神。
楚玉衡放轻动作,清理书案,余光瞥见萧彻微蹙的眉心,想起苏墨说的“思虑稍重”。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悄声走到小炉边,将原本温着的茶水倒掉,重新煮水,从书案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罐里取出一小撮晒干的安神菊瓣,投入壶中。
清淡的菊花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萧彻没有睁眼,却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哪来的?”
楚玉衡动作一滞,低声道:“前日整理旧书时,在库房角落发现的,似是去年晒制后遗忘的……奴见其色香尚存,便……”
他怕被责骂私自动用东西。
萧彻却只是“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水沸了,楚玉衡沏好一杯菊花茶,轻轻放在萧彻手边不远不近的位置。
然后,他退回到角落,拿起那罐药膏,依着苏墨的嘱咐,为自己重新上一次药。
清凉的药膏敷在指上,空气中弥漫着安神菊的淡香和药膏的清苦气息。
萧彻依旧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楚玉衡静静地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午后的光线下,那平日里凌厉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
原来狼也有疲惫的时候。
书房里静谧无声,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交错。
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静,如同水面上缓缓漾开的涟漪,暂时笼罩了这方小小的天地。
那些阴谋、算计、仇恨与试探,仿佛都被隔在了这静谧的时光之外。
但楚玉衡知道,这只是假象。
他握紧了袖中的药罐,罐身冰凉。
正如这短暂的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第9章 朔风低语
午后,萧彻小憩片刻便起身,副将秦苍求见。
秦苍是跟随萧彻从北境来的心腹,身材魁梧,满面风霜,一双虎目炯炯有神,进门时带进一股外面的冷风,目光如电般扫过垂手立在角落的楚玉衡,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疑虑。
“世子。”秦苍抱拳行礼,声如洪钟,显然没打算避着那个罪奴。
“说。”萧彻已恢复清明,指尖点着舆图上一处。
“刚得的消息,黑山部族的斥候最近在落鹰峡活动频繁,似在探查地形。另外,朝廷答应的那批冬衣,户部那边又在扯皮,说今岁江南漕运不畅,棉花短缺……”秦苍语速很快,汇报着军务,眉头拧得死紧,“妈的,分明就是卡着我们!”
萧彻听着,面色沉静,只有眼底掠过一丝冷意。“黑山部族……落鹰峡那边,加派三队游骑,昼夜巡视。有任何异动,烽火为号。”
他顿了顿,关于冬衣,“给父王的信里提一句。同时,让我们在京城的人,去查查户部那几个扯皮的官员,最近和哪些人走得近。”
“是!”秦苍应道,目光却又瞟向楚玉衡,欲言又止。
萧彻抬眼:“还有事?”
秦苍粗声道:“世子,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咱们在这馆驿里,人多眼杂,有些事儿……”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是不是该更谨慎些?毕竟是个来路不明的南边罪奴,谁知道他心里揣着什么心思?”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几乎是直接质疑楚玉衡是奸细。
楚玉衡身体微微一僵,头垂得更低,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要看出一个洞来。指尖悄悄掐入手心。
萧彻的目光也转向楚玉衡,少年单薄的身影在秦苍彪悍的体魄对比下,显得愈发脆弱。
他没有立刻回答秦苍,反而问道:“前日让你整理的元嘉八年至十一年北境与兵部往来文书节略,好了吗?”
楚玉衡愣了一下,没想到萧彻会突然问这个,忙收敛心神,从书案一角的一摞文件中准确抽出一份,上前两步,恭敬地双手呈上:“已整理好了,请世子过目。”
那是一些更早年的陈旧文书,内容更为琐碎枯燥。
萧彻接过,并未翻看,直接递给了秦苍:“你看看。”
秦苍狐疑地接过,粗粗翻阅。
上面是用清峻的小楷条理分明地归纳出的历年粮草调拨、军械补充、边贸互市的概要,数据清晰,重点突出,甚至还附了几处看似微小却可能存在的矛盾之处,用朱笔在一旁做了简注。
秦苍是粗人,但不是蠢人。
他常年处理军务,深知从浩如烟海的旧档中提炼出这样的东西,需要何等的耐心、细心和敏锐。这绝非一个普通书吏能做到,更不像一个别有用心的奸细会花费心力去做的事情——因为这些陈年旧事,对当前的局势并无直接用处。
他翻看的动作慢了下来,脸上的质疑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讶和探究。
他再次抬头看向楚玉衡,目光已然不同。
萧彻这才淡淡道:“他若真有别的心思,就不会把工夫花在这些无人问津的故纸堆上。”
他手指敲了敲桌面,“疑人不用。我身边,不缺舞刀弄枪的,倒缺个能理清这些头绪的。”
秦苍沉默片刻,将那份节略合上,再看向楚玉衡时,虽然仍谈不上友善,但那股明显的敌意收敛了许多。
他抱拳瓮声道:“世子说的是。是末将思虑不周。”他顿了顿,又硬邦邦地加了一句,“……整理得不错。”
最后这句夸奖,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别扭。
楚玉衡心中微震,低声道:“将军过誉,分内之事。”
萧彻摆摆手,秦苍便告退出去。
经过楚玉衡身边时,他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看了他一眼,大步离开。
书房内又安静下来。
楚玉衡站在原地,心情复杂。萧彻方才那几句话,看似平淡,却是在手下心腹面前,明确地回护了他,甚至……认可了他的价值。
“愣着做什么?”萧彻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把这些送到东厢房,交给刘主簿归档。”他指着一旁那几箱已整理好的旧档。
“是。”楚玉衡收敛心神,上前搬起一个箱子。箱子有些沉,他身形微晃了一下,随即稳住了,慢慢向外走去。
走到院中,恰好遇见正带着两名侍卫巡视的卫铮。
卫铮的目光落在他抱着的箱子和略显吃力的步伐上,脚步未停,却对身后一名侍卫微一颔首。
那年轻侍卫立刻上前,沉默地从楚玉衡手中接过箱子,动作干脆利落。
楚玉衡一怔:“多谢……我自己可以……”
那侍卫却不言不语,只抱着箱子跟在他身旁。
卫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带人巡视。
楚玉衡看着前面卫铮冷硬的背影,又看看身边沉默帮忙的侍卫,心中了然。
这定是卫铮的吩咐。
是因为世子的态度转变,还是因为……
他不再多言,低声道了谢,引着那侍卫往东厢房走去。
路上,遇到几个馆驿中原先的仆役。
那几人见到他,神色都有些微妙,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目光中有好奇,有打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世子对这位罪奴的“另眼相看”,显然已在馆驿中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