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这样,万里阳光号依旧蔚然稳固,除了因大风略微偏航外,基本没遇到什么问题便安全返航了。
当时船上众人均重重捏了把汗,心惊肉跳之余有人连救生皮筏都取出来了,结果最后平安无事,回来后纷纷手舞足蹈的同人讲起那时的惊险。
尤其是曲宝,船身晃动最严重的时候吓得一个箭步就跳到林茂身上,四肢卷住他的躯干不敢下来,被吓得不轻,现在缓过劲来了,讲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比茶楼里的说书人还要言辞激动。
“少爷,您是不知道,当时那叫一个惊险刺激,好在我机灵,迅速吩咐水手们取出救生皮筏,只看一个不对就要让他们跳海逃生,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曲宝挺起小胸脯,骄傲不已,林茂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在福州晒了一年更加黑亮的脸上带着纵容。
曲花间看着他面不改色的吹嘘自己有多英勇,也不戳穿,脸上的笑意又深几分,转头问墨家父子感觉如何。
墨家父子均是造船的老手,比乔木匠对船体的了解更深,老墨捋着半寸长的花白胡须,目光矍铄,“我年轻时还没继承家业那会儿,也跟着亲戚出过海,像今天那样的大浪,便是福州最大的船碰上也十分凶险,哪像这次,虽说颠簸了些,但船整体是很稳当的。”
“东家想用这艘船远航,不说十分,七八分的把握是有的。”
除了老墨,其他几个参与的试航的人也都赞成他的说法,曲花间虽没有亲自上船体验,心里也安定了几分。
这艘船耗费人力财力无数,又无前车之鉴,全靠摸索着前行,即便有他提供的图纸和模型,实际建造的时候也遇到了许许多多的问题,让参与其中的人从最初的信心满满到最后的忐忑紧张。
如今试航成功,所有人的心都落回了实处。
这艘前所未有的巨船,他们确确实实造出来了。
——
船造好,曲花间便开始着手招募水手,之前试航的水手除了从北方带来的护卫,便是船坞里的工人,工人们都得留在船坞继续造船,真要出航,还是得单独组建常驻船上的水手队伍才行。
造船并非一锤子买卖,曲花间也并不满足于只有这一艘大船。
他想要的是组建一支拥有数艘宝船的舰队,不仅能供应曲家的货物运输,还能出海远航,去周朝以外的沿海国家贸易,甚至有朝一日能跨过海洋,去别的大陆探索。
有了万里阳光这个模版在,再建造这样的船便只是时间问题,而他也该回幽州了。
万里阳光号招募水手的消息一传出来,便有许多人来报名,曲宝和小林在忙耗油坊的事,曲花间只好亲自上阵,和林茂一起亲自面试。
因要从福州航行至幽州,路途遥远要在海上待许久不说,第一次出航面对的皆是未知的海域,是以需要水手不仅要体格健壮水性好,还得是对大海有所了解才行。
要说了解大海,谁能比得过日日出海的渔民呢?但他们也只是在熟悉的海域打渔而已,不一定会看天时气候,去到陌生海域也不一定能看出哪里水深,哪里有暗礁。
是以普通水手好找,能坐镇的领航人却难寻。
就在这时,白初儿和她父亲找上门来,表示想为曲花间举荐一位有航海经验的人。
白初儿这段时日一直在帮曲宝在各个渔村收购海蛎子,她性子开朗,放得下脸皮与人交涉。
又曾在苟府得方露华教导过,不仅识字,还会些持家管理的手段,将采购原料的事办得妥帖无比,如今干得风生水起,赚到的钱比她爹每日辛苦出海打渔卖来的还要多。
曲宝要跟着少爷回幽州,便有心将耗油坊交给她打理,这些日子也就时常将她带在身边交接事务。
她也十分领情,凡事认真缜密,还在听说了曲花间招不到人很私下寻摸打听了数日。
恰好她听父亲说年轻时有位好友,前些年跟着福州一家大商号的船队出过海,还混成了舵头,但后来因为得罪了上头的管事,丢了活计,一直没找到新的活,现在靠捕鱼为生。
白初儿一听便拍案而起,急吼吼地拉着父亲去拜见了这位叔叔,得了首肯后连忙找到曲宝,告诉了他这个事。
曲宝平时虽骄纵,但并不贪功,当即便带着父女两人来见曲花间,并说明了他们的来意。
果然,曲花间听到这个消息大喜,立马便要去请那位做过舵头的人才。
“他就在我家等着,我去叫他。”白初儿知道曲花间急要人,去拜访时便让父亲请那位好友来家中做客,免得到时候多跑一趟报信 ,很快便将人领了来。
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名叫郑好渔,他生在海边长在海边,水性极好,每次出海都能打到比旁人更多的鱼,平时不缺吃喝,是以长得高高大大,体格也十分健壮,即便年逾四十,也丝毫不见老态。
他见了曲花间也不拘谨,见礼后便挺直腰背,突起的胸膛看起来梆硬,因常年在海上劳作,肤色带着棕黑,笑起来一口黄牙都显白了几分。
郑好渔朗声自我介绍了一番,不等曲花间询问,便主动交代了自己从前被辞退的缘由。
他三十岁便练就了一身好手艺,不仅鱼捕得多,会看鱼群海流,还能测天气,看海中地形,每每带着村民出海,总能收获颇丰,渐渐在附近有了名气。
后来便有人找到他,请他去一位大海商的船上做事,因这身本事很快便得了东家看重,成了一艘船的舵头,他在船上干了七八年,负责的船一直是船队里最稳当的。
只可惜好景不长,新来的船队管事是东家的亲戚,却不是个好相与的,平时作威作福动辄叱骂也就算了,忍一忍的事儿。
可偏偏他才十二三岁的幼女来送东西时被那人看见了,竟起了歪心思,要纳她为妾。
福州人多宠女,郑好渔也不例外,幼女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莫说给人做妾了,便是明媒正娶,那也是打算多留几年大一些再许人家的。
因严词拒绝了那位管事,郑好渔也因此丢了活计,并且被记恨上。
那人不仅在东家面前诬陷他偷拿船上货物,还在同行海商那里败坏他的名声,导致他这几年只能在村里靠打渔为生。
其实光靠打渔也不是养不活一家人,只是近年来四处遭灾,导致粮价物价上涨,偏偏鱼价却还是那样。
女儿也大了,到了该相看的年纪,若没有好的嫁妆,难免被夫家看轻,郑好渔略有焦愁,恰好昔年老友介绍了这份活计,不论成与不成,他都该跟人家说个清楚明白。
这些话平铺直述,说得诚恳,又有白初儿的父亲佐证,众人信了大半,不免对这位不畏钱权也要维护女儿的汉子多了几分敬佩。
第83章 出航
招募水手的事进行得十分顺利, 有白家父女介绍的郑好渔在,他还给曲花间介绍了几个从前有出海经验的艄工和舵工。
曲花间对白初儿十分感激,正想备些谢礼给她送过去,曲宝便趁势推荐她做耗油坊的管事。
“初儿虽是女子, 但很有本事, 少爷您要是不放心的话可以考校她一番。”曲宝不仅极力说着白初儿的好话, 还将她做的采购海蛎子的账本拿给曲花间看。
账本前半段是用传统方式记录的, 虽说繁复, 但也条理分明, 数字清晰,看得出写就人心思十分细腻,后半段则换成了曲家管事们惯用的表格记录法,连数字都换成了阿拉伯数字, 更是一目了然。
白初儿一手字写得娟秀有力, 曲花间粗略翻了翻, 便点头同意了曲宝的提议, 他一个现代人,从没有过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偏见思想。
只是大多数女性被时代所局限,不愿也不能接触到外面的世界, 如白初儿这般,在困境中不忘提升自己,抽身过后还能不屈不挠的人并不多。
前几年曲花间也曾在水匪手中救出一些女子,她们中除了秦莺儿家世很好父母想法开明以外, 其他人都无家可归选择了被曲花间收留。
曲花间将那些女子安排在青岱的作坊里做事,她们便每日埋头苦干,休息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将住处围成一个小院子, 每日锁得好好的,至今几年过去,作坊里的其他工人都还与她们不甚熟悉。
即便青岱并没有人知道她们的遭遇,共事的其他人也从未投去过异样的眼光,但她们却把自己圈禁起来,不肯走出那高高的围墙半步。
得到首肯,曲宝十分高兴,顾不得林茂酸溜溜的眼神,蹦蹦跳跳地去渔村找白初儿告知她这个好消息了。
曲宝出门后,林茂坐在屋外小板凳上擦拭着自己的爱弩,看起来兴致低迷,黝黑油亮的肤色都暗沉许多。
曲花间八卦之心被点燃,忍不住试探着开口,“你和曲宝……怎么样了?”
林茂抬头看了曲花间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手上动作,状似轻描淡写地开口,“我与宝管事相处得很好啊,他人很好。”
“我说的不是这个,你懂的……”曲花间挤眉弄眼地暗示,也不好明着直接问,偏偏林茂不接他的茬,装作不懂。
见他跟个锯嘴葫芦似的,曲花间也不好再多问,这些日子曲宝和白初儿走得很近,虽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进退有度,并无逾礼之举,分明是一对好友。
但身在局中看不清全貌的林茂却仍旧心情不佳,好在他是个拎得清的人,虽有误会,但从不迁怒于人,日常相处和做事都一如往常。
曲花间委婉地开导他几句,便转移了话题,这种事,外人说再多也没用,还是得曲宝自己开窍才行。
——
福州万事皆安排妥当,曲花间便准备着要回幽州了,穆酒也在这里待了两个月,算上赶路的日子,已然离开边城近三个月。
虽说现在边城无战事,又有潘多颜坐镇,但长时间不归队总是不好。
这次他们打算直接乘坐万里阳光号回幽州,是以提前一个月便让老吴将今年采购的粮食和物资运往福州了。
除此之外,曲花间还写了信给顾惊蛰,一来是感谢他低价供给木材,二来也是道别。
这一年来曲花间一直待在福州,仅与来福州送木材的顾惊蛰见过一两次,但两人志趣相投,你来我往之间已然有了些真情实意的友情,时不时便会通信。
穆酒坐在一旁,抢过岑喜研磨的活,看着曲花间逐字逐句写出一封完整的信,面上不显,心里却酸得直冒泡。
信写好等晾干的间隙,他倏地凑过去,哑着声音开口,“你闻闻,我身上酸不酸?”
曲花间一脸疑惑,没弄懂他的意思,“???咋?你昨晚没洗澡?”
穆酒:“……”
他干脆不再说话,直接凑上去让不明所以的恋人尝一尝他嘴里的酸味。
一吻结束,岑喜和小林早已识趣地退出房门,曲花间也终于弄明白他这是吃醋了,忍不住砸吧砸吧嘴,状似认真地道:“嗯,真的有一股子醋酸味儿,你是不是早上没漱口?”
穆酒闻言,无可奈何地将那不停开合的嘴唇再次堵上,让它再说不出气人的话来。
两人纠缠许久,被人讨走许多利息的曲花间喘着气靠在男人身上,阻止了他更进一步的动作。
“青天白日的,你发什么烧!我与惊蛰兄……顾惊蛰不过是友人,这种飞醋你也吃!”
“你与他写信的字数,都快赶上给我的了。”穆酒冷硬的脸庞上锋芒尽敛,露出几分违和的委屈。
这是男人一贯地撒娇手段,曲花间早已免疫,但被人在意也让他心里熨帖,软着心思捏捏他的俊脸。
穆酒虽说时不时吃些莫须有的飞醋,但也没真阻止他与人交往,更不会对吃醋的对象冷眼相对,曲花间知道这是他在尊重自己,也不介意在他吃醋时哄哄他。
“咱们以后天天都能见面,根本不需要写信了,你要实在介意,那我单独再给你写一封?”
“那倒不用,手累。”穆酒捉起那柔软纤细的手,细细把玩着,这双漂亮的手若是因为握笔长了茧子,心疼的还是他。
——
安排好一切事宜后,众人便踏上船准备乘坐万里阳光号回幽州了。
海边,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海面也十分平静,曲宝等人将大包小包的行李往运转船上放,船身因他们的运动幅度轻微摇晃着,但并不剧烈。
穆酒不放心的握住曲花间的手,牵着他走上踏板,很快便上了船。
待行李和人都上船后,负责划船的两名护卫才挥动船桨往海湾中间的大船而去,大船上搭设了用滑轮和木框组成的人力吊装器,船上的人见小船靠近,立马指挥着杂役将吊框放下来。
几人合力将行李放进吊框里后,朝大船上一喊,上面的杂役便喊着号子将绳索往回拉,绳索带动滑轮,很快便将吊框拉上甲板,由另一拨人将上面的行李卸下来。
接着便是用同样的方式将运转船上的人拉上去,只留下两名护卫将特制的吊索将小船绑好,然后再坐下一趟吊框上船。
护卫上船后又搭把手帮着杂役们将小船也给吊上来,归置在专门用来存放小船的屋子里。
曲花间等人上船后,便径直往甲板上的三层小楼走去,小楼一层是船主舵头等几位主事人的房间,大大小小足有十几间屋子,其中最大最宽敞的一间位于正中,开的窗户正对船尾,能看见海上的风景。
二楼则是饭堂和澡堂之类的生活区,从一楼屋子外的楼梯走上去,前端是一条带木质屋檐的走廊,是以室内的区域比一楼小一些。
走廊尽头又是一个梯子,直通三楼,三楼用栏杆圈起来成了一个天台,上面摆着些桌椅板凳,作为船工们休憩饮茶的地方。
靠船尾一点的地方则是一根几人合围才能抱住的桅杆,上面挂着尚未展开的风帆,顶上则挂着独属于曲家的船旗。
这艘船曲花间几人不知上来过多少次,看着它从一个简单的框架慢慢组建成这样一艘完整的巨船,后来第二次试航时也跟着出海过。
倒是穆酒,之前第二次试航的时候去福州曲花间买海鲜春卷错过了,那海鲜春卷是福州一家食肆的招牌菜,味道极其鲜美,很合曲花间胃口,就是放不住,冷了便不怎么好吃了。
福州到船坞足有半日路程,便是快马加鞭也得一个多两个时辰,穆酒每次都是趁热买了刚出锅的头一份,有用油纸棉布厚厚的裹上一层,然后放进怀里,骑着追风快去快回,才能让曲花间吃上这口热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