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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镇衙门里的大人们都是东家的得力干将,俱都是明辨是非的青天大老爷,上衙门告状不仅不用挨受杀威棍,还能给苦主主持公道。
孙氏鼓足勇气牵着女儿走进了衙门。
她要状告丈夫尹大头谎报家世,骗婚吃绝户不说,还苛待妻女!
孙氏是家中独女,从小被娇宠着长大,父母不忍她外嫁,扬言要出二十两聘礼替她招赘。
尹大头得知这个消息后,谎称自己无父无母,年纪相当,又装得文质彬彬,为人和善,获得了孙氏一家人的好感,于是两人便这样成了亲。
可是等成亲生了女儿之后,尹大头便原形毕露,不仅不孝顺生了病的岳父岳母,还将自己的亲生父母接回孙家,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孤儿,甚至还有一个几岁大的儿子。
孙氏的父母本就身子不好,怒急攻心后一个没多久就病死了,另一个很快也随老伴而去,独留女儿和外孙女受尹家磋磨。
家中财物也尽被尹大头掌握,为了养活女儿,孙氏不得不忍辱偷生,每日天不亮便起来干活,却连顿饱饭也没得吃。
甚至逃难的时候尹家人还几次想将她的女儿卖与他人。
孙氏忍辱至今,除了想将女儿养大之外,也是存了几分为自己讨公道的心思,如今总算看到了希望。
可此事已然时过境迁,当年的街坊邻居已然各自逃难,也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些往事。
尹家人咬死不承认此事,还倒打一耙说她是尹家娶来的续弦,不仅不善待前妻留下的儿子,还每日好吃懒做,搅得家宅不宁。
好在尹大头在渔湖镇安家后依旧死性不改,苛待妻女,现在的邻居都可以作证,好吃懒做的分明是尹大头。
尹大头一家对孙氏动辄打骂,孙氏每日埋头苦干,尹家开荒出来那十亩地多半是她们母女侍弄的。
这两年没有佃租,按理说家家户户只要不懒都能吃饱饭,可这对母子却是饿得皮包骨头,他们说的话孰真孰假,明眼人自有分辨。
证言证词俱在,孙氏得以脱离苦海,被判与尹大头和离,女儿归孙氏所有,且尹大头苛待妻女实有过错,家产田地七三分,孙氏七,尹大头三。
孙氏言明尹大头抢走了她的银簪子,此事邻居也可作证,但尹大头打死不肯拿出来,于是曹誉又判他拿出一亩地作为赔偿,此事就此了结。
第88章 棉花
镇衙门开门后, 东家长西家短的大小事件多不胜数,不仅曹誉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其他几位副镇长也跟着忙了许久,可衙门登记的案子却不见减少。
曲花间见状, 便又想法子, 将整个镇子按佃户聚集地划分成了好几个区域, 设置了村庄, 由村民推举出村长、里正以及乡长, 负责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此举果然减轻了镇衙门许多工作量, 让众人腾出手来筹备建设镇子的事。
最初来到渔湖田庄的那批佃户大多聚集在渔湖南岸,镇衙门和曲家的水榭也都坐落在这边,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佃户的房屋田地交叉错落。
陈成领了差事, 挨个与附近的佃户交涉, 用稍远些的田地交换靠近衙门这边的田地, 又给了些补偿, 便算是将这些地皮收了回来。
时值初春,田地有的已经翻耕过一遍,但都还没下种, 是以佃户们都十分通情达理,本来这些土地就是东家的,不过是走点路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地皮收回来, 杜文君招募工匠开始修建房屋和道路。
从衙门延伸出去,几条四通八达的宽阔砖石路已初具规模,沿路规划了无数间铺面作为商业街,稍微偏僻一些的地方还有住宅和带院子的铺面。
除了这些, 邻近衙门的一块大空地上,也堆满了材料,这里便是未来的学院了。
学院的图纸是曲花间亲自设计的,不仅囊括了幼儿院,蒙学院,经学院,甚至还有女学院。
除此之外,图书馆,活动场,饭堂,男女宿舍也一应俱全。
这是一所从三岁到十六岁都能就读的学院,若非封建时代男女大防严重,曲花间甚至最开始都计划设立女学院,而是让男女混读。
还是杜文君听说他的想法之后,不仅没有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的糟粕之言,而是提出恐怕许多人不能接受男女同室而处,干脆单独设立女学院,再请思想开明的夫子或是女子教学。
曲花间略微思索,觉得他的想法更符合现状,于是便又增加了女学院。
规划地皮这些日子,镇上的红砖厂也没停歇,夜以继日地在烧制红砖和瓦片,用来铺路造屋。
春耕时节佃户们一边要顾着家里的田地,一边也想来镇上做工挣点铜板补贴家用,一时间整个渔湖镇充斥着忙碌与热闹。
这日,曲花间跟着陈成去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农家里看棉花秧苗,刚走到半路,天上便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都说春雨贵如油,却少有人说下一句,下得满街流,刚刚铺设好的红砖路上还好,本来砖块就带着纹理,倒是正好防滑,众人打着伞也安稳走了一截路。
待走到没有铺设红砖的小路上时,泥路上的杂草被勤劳的农人铲得干净,裸露的泥土被细雨打湿后,再由许多人走过,泥水直接被搅拌成泥浆,走起来轻易便弄脏了众人的鞋袜不说,还直打出溜。
一直紧跟着主人的小哈嫌弃稀泥路难走,干脆跳下田埂,挑着田里隆起的土块踩着过,两双银白的爪爪上沾满泥泞,像是穿了四只泥鞋子。
曲花间眼疾手快地扶住差点摔个仰八叉的岑喜,自己也差点被他带倒,后退了好几步才把住滑。
手上的油纸伞早已脱了手,细雨毫不客气地打在衣物上,经由初春湿冷的风一吹,曲花间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路边地里的土被挖得松散,陈成垫着脚踩进去,将沾染了泥土的油纸伞捡回来,又将自己的伞递给曲花间,一脸歉疚地提议,“要么还是先回去,等过两日雨停了路面干些再过来。”
曲花间摆摆手,扶着曲宝站定,“左右身上都打湿弄脏了,直接去吧,免得再来一回。”
这些日子时不时便会下雨,谁知道什么时候路面才能干,他也想去看看棉花秧苗长势如何。
去年渔湖田庄便划了一些田地来栽种棉花,虽说也种活了一些,但据说育苗效果不太理想,是以产出的棉花也不多。
小林见几人走得吃力,不知从哪里捡来几根树枝,让他们杵着走,树枝插进泥土里,鞋底要是打滑便借一下树枝的力,果然好走了许多。
没多久便到了一户佃农家里,这家的当家人早知道东家今日会来,也没冒雨去地里,而是收拾了屋子等着。
其他几户被聘来种棉花的佃农家里也都至少来了一两个人。
茅草顶的房子屋檐本就低窄,挨着挤着蹲了七八个人,将打扫得干净亮堂的堂屋空出来,等着迎接贵客进门去休憩。
曲花间几人走到竹篱外,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比正屋矮一些的厨棚顶上,黄泥烟囱正冒着青烟,似乎是屋子主人在煮着什么东西。
待他们用树枝刮干净鞋底的泥走进去,屋主人早已迎了出来。
屋主人将几人迎进去,又唤孙女端来热水和崭新的布巾,供他们擦手擦脸。接着又泡了壶甜水,并几个糯米甜糕,招待众人。
一壶加了糖的甜水,一碟甜糕,还有些晒干的红枣,便是农户家中招待客人最好的东西了。众人也没嫌弃,同主人家道了谢,一人取了个甜糕吃起来。
甜糕是用蒸熟的糯米捣碎了做成的,带着糯米本身的甜味,上面还裹着炒香的豆粉,和南方的糍粑很像,小孩儿巴掌大一个,三两口便下了肚。
几人一人吃了一个,盘子里还剩下两三个甜糕,屋主人一家和跟着进来的其他佃农也没伸手拿来吃,而是局促的扬着笑脸,让东家多吃些。
这家人姓褚,那当家的老农叫褚大,种地很有一把刷子,他家的庄稼总是比旁人侍弄得更好,秋收时亩产总要多上一二十斤。
除他之外,在场的其他人种地也是各有各的厉害。
是以陈成才找了这些人来试种棉花,可这东西从前也没人在北方种过,甚至连棉花植株都没见过,如何能种得好?
去年曲花间忙碌,也没时间多关注这个事,只交代了几句便南下去了冀州,后又在福州待了大半年,山高路远的,信息沟通不及时,种棉花这事也就全权让陈成负责了。
好是陈成也用心,不仅去幽州书肆买了几本农书来研究,还找了这些地种得好的佃户来育苗种地。
可农书也多是讲些粮食庄稼的注意事项,专门种棉花的根本没有,磕磕绊绊忙碌大半年,二十亩地的棉花才收了不到两千斤的棉花。
这还是带籽的原棉,剥干净种子的纯棉花还要更少。
曲花间也不是很懂棉花种植这些事,只不来看一眼心里也始终记挂着这事儿,便也有了这一遭。
正好雨暂时停了,褚大带着众人往育苗的地里实地查看。
嘴上还用撇脚的官话同曲花间道:“这棉花种子不知怎么的,出苗出不好,十颗种子能出五六根苗就算好的了,发出的苗子也娇贵得很,一个不好就要蔫耷,最后能移栽到地里的,只有两三根。”
说话间便已经走到褚大负责的那片地里,他对这些种子也是精心呵护,不仅给育苗地盖了茅草保暖,甚至搭了个小棚子避风,每日只有天气好那几个时辰才将棚子拆开见见光。
八九个人一同把棚子拆开,又将盖在地上的茅草抱走,露出底下熙熙攘攘刚发芽的秧苗来。
曲花间蹲下身看了看,又将一根已然发蔫的秧苗拔出来,只见下面的根系已然腐化,只剩一根发黄的茎络,一用力便被扯断了,留了半截在稀软的土里。
“是不是闷根了,棉花娇贵,干不得,湿不得,这片地地势矮,土里水分重了。”曲花间回忆着一些从前刷到的种植知识,试着开口。
褚大虽晓得东家没有亲自种过地,但知道他见多识广,是有大本事的人,也不疑有他,便表示再重新开一块育苗地来,试着种。
“现在时节还早,重新育苗也来得及,俺在坡上那面重新开块地来种。”
曲花间看了眼褚大指的那面坡地,略摇了摇头,“不若直接在家里用育苗盘来育种,晚上直接搬进屋子里保温,还好侍弄些。”
“育苗盘?那是甚?”褚大种了几十年地,也不知道什么是育苗盘,不过在家里育苗他倒是知道一些,平时种些瓜果也都是在家里找个烂盆烂桶的,装些土就给并了。
可棉花苗又不是一次只种十根八根,哪有那么多家伙什来装?
曲花间简单给褚大等人描述了育苗盘的样子,众人听得认真。
一个看着只有十来岁的小孩儿接茬道,“就跟装小东西的格子框差不多是不?可以用竹篾或者柳枝来编,以前见俺爷编过。”
一群年岁至少都在四五十的佃农里,突然混进一个小孩儿,曲花间不由多看他一眼,然后点头,言道这办法确实可行。
“育苗盘里装上土和腐熟的粪肥,一格种一粒种子,好打理不说,育种移栽都方便,且育苗之前可以将种子晒一晒,这样更好吸水。
土也最好用往年没种过棉花的土,好比说今年这块地种了棉花,明年就换另一块地来种,这块地就种点别的庄稼,歇上两三年再又在这块地里种棉花。
栽种的时候也最好选在晴天,暖和些苗子更好活。”曲花间一连说了许多自己知道的种植知识。
那接茬的小孩儿开头吓了几个大人一跳,生怕他冲撞了东家,赶紧按着他的头将其藏在人群后方,见曲花间并没露出不快,这才松了口气。
“我到底是没种过地,这些都是纸上谈兵,实际操作都要仰赖诸位,若是种植过程中还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慢慢想办法解决。
诸位尽可放心,只要你们用了心,便是种坏了也有我兜底,不会苛扣你们的工钱,当然,若是谁能让棉花高产,亦有奖赏。”
曲花间安抚了几个佃农后,又招手示意那小男孩过来,问他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落雨还跟着跑到地里来。
小男孩踌躇着走到东家跟前,全然没了刚才插嘴时的胆子,十分局促地回答问题。
“俺,俺是自家的,褚大爷让我过来吃午饭,我就跟着来了。”
“自家的?这是什么回答?好好说。”陈成蹙着眉毛,一脸疑惑地问。
褚大见状赶紧走上前来,赔着笑脸解释,“东家,这孩子叫刘大柱,家里就他一个人了,也没什么人管,说不来话,您别怪。”
第89章 孤儿
刘大柱是前年跟着父母一起逃难来的幽州, 还没走到曲家粥棚,身上的干粮就已吃尽,一路上找来那点草根树皮根本不够一家子果腹。
他娘舍不得儿子饿死,总说自己不饿, 把自己那份茅根让给儿子吃。
一个人半点东西都不吃能坚持多久呢?刘大柱不知道娘亲究竟饿了多久, 只知道一日早晨她说自己累得很, 要歇会儿, 这一歇便再也没睁眼。
他爹木着脸, 连哭都不敢哭, 怕哭泣将所剩无几的力气耗尽,省着力气用树枝浅浅刨了个坑将妻子埋进去,不敢停歇地带着他继续往前走。
即便少了张嘴,父子俩依旧找不到吃的, 那日他饿得不行了, 看到路边一丛长得很好的野草, 厚实的叶片绿油油的, 看起来和从前吃过的野菜长得差不多,他便揪了下来。
刘大柱是个孝顺孩子,他怕爹像娘一样, 为了省给他吃也饿死了,便学着娘亲,谎称自己吃过了,将那野菜给父亲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