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拂耽心念一动, 想起这个人曾附身返魂树,被师尊一剑斩断后生出恐惧的心魔。
但……什么人能从师尊手下逃生?
杀戮之剑下真的会有活口存在吗?
或许是他凝望的时间太长了, 沈香主似有所觉, 朝他看来。
在目光对视的一瞬间他微微一愣,很快又低下头去, 依然是那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侧座赵空清看向对座之人,不悦地开口:
“既然我师弟已经来了,魔尊这下总可以告知我等来意了吧?若魔尊此次前来是为复仇,大可尽早说明, 我等自然迎战!”
独孤明河朝对面人相当柔和地一笑, 与之前针锋相对的时候判若两人。
“赵宗主何必对我如此疾言厉色呢?我今日率众来此, 实在没有半点恶意。相反,我是来救诸位的。”
“二十年前那把无矢之弓惊得虞渊大乱,金乌降下灭世之火,我族死伤惨重。此事一罪在魔界中人有内鬼, 二罪在衡清君居心不良。”
“虽诸位修士亦有参与,但也都是受了衡清君撺掇。我一向恩怨分明,不做迁怒之事。故而今日来此,并不为报二十年前那场灭世之火的仇。”
独孤明河环视座下,看见那些修士脸上松一口气的神情,嘴角微挑,轻蔑一笑。
声音却依然与之前一样诚恳、温和,道:
“我只为四十年前,骆衡清擅闯金乌巢穴一事而来。”
座下众修士面面相觑,都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唯有赵空清面色一变。
四十年前,骆衡清借口前往幽冥界斩返魂树。其实是借道幽冥潜去魔界虞渊,为小弟子盗得一副龙骨与龙角。
这件事天下没几个人知道,如今被翻出来,显然,面前这个魔头一副要将玄度宗一网打尽的架势,其实唯一的目标只有骆衡清一人。
身为一宗之主,孰重孰轻他应当分清楚。
但骆衡清是他的师弟……
赵空清拧眉拒绝承认:
“魔尊说笑了,四十年前我师弟一直坐守望舒宫,门都没出过,又何况虞渊?”
独孤明河淡笑:“骆衡清此人惯会伪装。诸位为他所骗,对他百般维护,我不怪你们。”
“我自有证据。”
他伸手挥出一道魔气,半道时便被愤怒的赵空清拦截。
但魔气褪去后,内里还有一股极为精纯强悍的力量势如破竹继续前进。
贺拂耽一惊,认出那是混沌源炁,这个位面给男主最作弊的金手指。
刚想出手就浑身一僵,像全身的骨头都被定住。
他诧异地朝独孤明河望去,对方亦好整以暇地接受他的视线,还极为轻佻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贺拂耽心中一沉,没想到男主对这副已经不再属于他的龙骨竟然还有这样强的掌控力。
座下众人之中响起几声惊呼,全都惊异地看着主座上的人。
贺拂耽扭头朝师尊看去。
障眼法失效后,那张原本完美无瑕的俊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皲裂。
从眉梢直到脸颊,皮肉皆被腐蚀殆尽,连裸露出在白骨都被灼烧得漆黑。
混沌源炁的确有揭穿一切假相的能力,但对已经半步成仙的渡劫期修士来说,并非完全不可抵抗。
何况师尊眼中亦封存了一丝源炁,这几日双修时,也常有源炁流转在他们二人体内。
但骆衡清完全没有半分反抗,任由那一道源炁将他的障眼法融化。
这般毫无作为,连独孤明河都都觉得奇怪,眉梢一挑。
贺拂耽担忧地小声唤道:“师尊?”
身旁人却垂首朝他轻笑:“没事,为师不疼。”
这样的可怖的伤痕突兀地显露,吓到了殿内众多修士。唯独离这道伤痕最近的人没有半分畏惧,眸中只有一片担忧心疼。
气得独孤明河后槽牙一咬。
他勉强撑出一个笑容,继续逼迫:“这是为太阳炎火所伤,若不曾去过金乌巢穴,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伤口?”
“借道幽冥,擅闯魔界,意图挑起两界争端。故而我魔界为自卫率众前来讨伐,算得上是师出有名吧?”
这算什么师出有名!
陈年旧事这时候翻出来,摆明了就是针对!
但赵空清憋红了脸,也没有找到反驳的理由。
异界中人不得擅自闯入另界,一旦擅闯便视为宣战——这是正魔两道之间不成文的规矩。
“何况……”
独孤明河悠然开口继续道,“衡清君如今心魔缠身,随时有走火入魔的可能,怎配仙君之位?”
殿下众人爆发出阵阵惊呼,先时碍于魔军不得不谨言慎行的诸位弟子瞬间按捺不住了,纷纷怒斥道:
“胡说八道!仙君乃修真界第一人,岂会生出心魔?!”
独孤明河不慌不忙,还有闲心调侃:“衡清君治下有方,在下自愧不如。”
“诚如诸位所言,骆衡清为修真界第一人,半步成仙的渡劫期修士。一旦入魔后果不堪设想,只怕十个玄度宗也不够他糟蹋的。”
“我不过一个有名无实的魔神,比起这位入魔的仙君,那可真就是小巫见大巫。今日冒死前来,便是为了与诸位联手除魔卫道,杀了这入魔仙人。”
最大的魔王头子与座下大魔小魔倾巢而出,口口声声说着要除魔卫道,座下众人神色都跟吃了苍蝇一样难以言喻。
独孤明河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什么不对,微笑环视众人:
“诸位皆是光明磊落的正道人士,玄度宗更是八宗十六门的表率。该不会包庇这个魔物吧?”
赵空清已经被这一番无耻的话气到语塞,好半天才开口驳斥:“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师弟入魔?”
“如何鉴定魔物,你们修真界不是最在行了吗?我听说有个什么问心石?”
独孤明河看向主座,朝座上人顽劣地微笑,“只要衡清君将手放在石头上,就能映照出心中思绪。是正是魔,一测便知。”
视线微微移开,落在那人身侧的小弟子身上。
白虎不知什么时候从侧门潜了进来,虎爪落地悄无声息,万分依恋地伏在黑纱美人脚边的地砖上。
它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趴在那里,就能得到美人怜爱的抚摸。
独孤明河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只畜生竟然就是他的前世——
它居然和他一样,拥有掌控那副龙骨龙角的能力。它一靠近,阿拂龙骨上的禁制就烟消云散。
他心中暗恨,却什么也不能表露出来,皮笑肉不笑的朝着骆衡清道:
“衡清君,你敢么?”
骆衡清淡淡道:“我的确心魔缠身。”
殿中又是一阵惊呼。
骆衡清在一片嘈杂声中继续道:“衡清愿凭宗门处置,绝不反抗。”
“师尊……”
贺拂耽满眼忧虑地看着身侧人,然而那人神色一片安然,好似真的已经认命。
他眉目微沉,站起身,将师尊挡在身后。
“师尊身为渡劫期修士,岂会畏惧小小心魔?这不过是修炼一途中必经的困难罢了,若只是心魔便要喊打喊杀,我修真界该有多少冤魂?”
“阿拂。”
独孤明河亦起身,语气间毫无掩饰对面前人的亲昵,与对骆衡清的恶意。
“骆衡清已入魔,不然也不会做出火烧虞渊的事情来。虞渊中可是实打实多出不少枉死的冤魂,这笔账我全部算在骆衡清头上。”
“骆衡清今日必须被就地正法。”
他转身看着殿下,“诸位,你们应当庆幸我不怎么记仇,今日来此只为取骆衡清狗命。只要牺牲一个骆衡清,便可以免却两界的战争……”
又回头朝殿前黑纱美人一笑。
“我与骆衡清有怨,却与阿拂有旧。便将这个选择交给阿拂来做吧。”
“一个望舒宫,还是整个玄度宗……”
话音未落,贺拂耽浑身骨头轻轻一颤,不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面前案上已经多出一把长剑。
独孤明河居然能打开他的识海,召唤出他的本命剑。
他惊异地朝明河看去,却见对方相当有礼貌地伸手示意:
“请吧,阿拂,杀了那魔头。在座众人的性命全在你手中了。”
贺拂耽凝视着面前的长剑。
殿中所有人的视线也都无言汇聚在这里,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贺拂耽伸手握住剑柄,拔剑出鞘。
赵空清失声惊呼:“阿拂!不可弑师啊!”
贺拂耽却已经转身,长剑朝身后人斩去。
剑气扬起一阵苍白的雪雾。
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叮当作响,摔裂成碎片。
是骆衡清的玉冠。
玉冠被劈落后长发散开,堂堂仙君第一次这样形容狼狈。
然而面色却仍旧平静温和,甚至在利剑朝他袭来的时候,双眼都不曾眨一下。
贺拂耽提剑转身,看向神色阴郁的魔尊。
“骆衡清入魔,不配为一宫之主。今日便将取缔他的望舒宫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