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障眼法?原来如此。”
所以遇上男主如今爆发出的满宫混沌源炁, 一切障眼法门无所遁形, 这才显露出真容。
“但明明就很好看呀,渊冰为什么要将它遮起来呢?”
毕渊冰没有立刻答话,视线轻移,落在面前人的耳垂。
贺拂耽下意识朝他凝望的地方摸去,摸上耳尖时,才想起来自己也有一颗这样的红痣。
“渊冰?”
“……这是傀儡印记。”
“嗯?可是我不曾在其他宫侍额间见过。”
“都是前尘往事, 宫主不必过问。”
贺拂耽失笑。
取代师尊成为望舒宫主,不过是当时应对男主步步相逼的权宜之计。
宫中事宜仍旧交由师尊打理, 师长们也还都把他当做小孩子看待。只有毕渊冰这样实诚, 一口一个“宫主”地唤他,半点不觉得奇怪。
贺拂耽心中一动, 想逗逗他,揣起手摆出一副任性的模样.
“若本宫就是要问呢?”
“属下自然知无不言。”
毕渊冰立刻答道,“万年前傀儡术曾被视为邪术,只因那时常有偃师以木头死物制成傀儡后, 再注入将死之人未散的神魂。以死魂为傀儡, 肢体便能更灵活、修为也更胜。”
贺拂耽皱眉:“果然是邪术。可万年前地府尚未沦陷, 凡间修士拘留死魂为傀儡,地府众差都不管的吗?”
“傀儡印记由前世尸身上的血液所绘。血气者,人之神,绘成封印后便可封锁前世记忆。前尘尽忘, 都不知道自己曾经为人,也无从前往城隍击鼓鸣冤,地府大小鬼神更不会自找麻烦。”
“……”
贺拂耽担忧地看着面前傀儡,“所以,渊冰曾经是人吗?”
脑海中闪过几个零碎的画面,他喃喃:“我想起来了。刚到望舒宫的时候……我见过渊冰的额心痣。”
但那段时间他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常常生病,很长一段时间都昏昏沉沉,很多事情也记不太清了。
“渊冰是后来才藏起来的,对吗?”
毕渊冰沉默。
他看着面前人的眼睛,障眼法褪去后显出湛蓝的眼瞳,澄明得宛如阳光下的海水,倒映着几分感同身受的悲伤。
便是这样。
如果知道真相,就一定会为他——为一个几千万年前就死去的傀儡而悲伤。
就像担忧在南海崖边视为朋友的燕子夫妻,挂念在九阳宫中时常喂养的麻雀,躺在床上小小一团的人心中竟然可以有这样多的牵挂,即使病痛睡梦中也会不安稳地喃喃自语。
因此连没有心的傀儡也生出不忍,知道他终将会问起这颗独一无二的傀儡印记,因为预见了这份悲伤,所以选择掩藏。
毕渊冰垂下眼,没有回答。
这是面前的傀儡第一次对小主人的问话沉默以对。贺拂耽没有追问,转而道:
“若找到渊冰前世的身体,是不是就能解开封印,让渊冰自由呢?”
傀儡看着面前人,听着这番话,突然极罕见地微笑了一下。
“宫主,万年前我便已经成为傀儡世代守护玄度宗。我的身体一定远在那之前就已经死去,如今恐怕早就腐烂成泥,无迹可寻。”
“若恰好渊冰的身体被存放在极寒之地或是冰棺之中呢?这样或许便可保尸身万年不朽。”
“能用死魂炼成傀儡,这位偃师技艺必定极为高明。既然高明,又岂会给自己留下这样的把柄呢?”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若是解开封印,渊冰是否就能恢复记忆?是否就能想起自己的身体在什么地——”
话说到最后,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能。
就算恢复记忆又如何呢?
一万年,即使神明的尸体也会腐烂。若尸身已经不在,傀儡契约无从解开,死魂便只能清醒着待在这具木头做的身体里,继续傀儡的一生。
毕渊冰轻声道:“属下并无遗憾,也并不想找回从前。属下只愿永远留在望舒宫,为宫主效力。”
贺拂耽轻叹一声。
他下意识靠在面前人间肩上。
年幼时他常常这样做。初来时所见的望舒宫一片冰封,师尊又威严不可侵犯,满宫傀儡宫侍寂寂无声,只有渊冰时刻与他相伴,给他喂药、替他更衣,还会听他说一些毫无意义的废话,而且很认真地回应,从不因为他还年幼就随口糊弄。
那时他刚刚丧母,依恋渊冰就像依恋自己仅剩的亲人。
对亲人而言,再怎么亲密的距离也不为过。
可惜后来,师尊不知为何将时常派渊冰出远门,他亦搬到师尊寝殿中居住,与渊冰渐渐也便不再这样亲昵了。
靠近的那一瞬间,傀儡浑身一僵。
但木头的身体再怎么灵活,也传递不出这样微小的变化。落在旁人眼中,他依然是那样古板无波、不为所动。
直到一柄飞刀刺透窗纱,直直朝他刺来。
毕渊冰立即伸手去拦,刀尖却因附着了混沌源炁,穿过他的防御术法,甚至直接穿透了他的掌心。
贺拂耽一惊,连忙查看面前人的伤势。
但伤口中流出的不是血液,而是木屑。
贺拂耽怔怔捧着这只伤手,看着那些木屑,第一次对“傀儡”二字有着这样真切的认知。
殿门被一脚踢开,门外暴风雪咆哮而至,有人独立门前,神色冰冷阴沉。
“怎么?这也是你的小妾?骆衡清知道你们关系这样好吗?”
贺拂耽伸手,指尖在面前傀儡的掌心轻轻一点,伤口转瞬愈合。
他站起身,将毕渊冰挡在身后,这才望向来人,开口道:
“魔尊不是发誓永不见我吗?”
“……他不过一个傀儡,你也要这样护着他?阿拂,我在心里到底算什么?骆衡清……又算什么?”
“咦?”贺拂耽微笑,“明河,你是在替师尊发声?”
巧笑倩兮,湛蓝瞳仁眼波流转,仿佛不知道何为忧愁。
如此天真美丽,天真到近乎无情,落到旁人的眼中,让人如此心碎。
独孤明河心中泛起兔死狐悲的哀戚。
尽管骆衡清这般低三下四地祈求阿拂的爱,又如何呢?那颗心中装了太多的人,一个人离去便会有另一个顶上,杀也杀不尽,赶也赶不完。
他阴森地看向那个傀儡,看见他眉心突兀出现的那粒红痣,更觉刺眼。
真是物似主人形。
就跟骆衡清一样,为了勾引阿拂可以无所不用其极,连这般下作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独孤明河恼怒,骤然出手,挥出一道劲气。
暴风雪朝毕渊冰奔涌而去,几乎是在瞬间就将人吞没,散开后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贺拂耽收了笑,静静看着面前人:
“你把渊冰如何了?”
“何必担心。”独孤明河心痛至极,却强忍微笑,“他现在安全得很。”
“明河是要将我身边所有人都带走吗?”
“他们都配不上阿拂。”
“可我一个人的话,会很无聊。明河会来陪我吗?”
独孤明河强行压下心中不可自拔的心动,冷声道:
“我不会再受你的引诱。”
“那你就应该离开望舒宫。”
“我走了,放你和骆衡清毕渊冰双宿双飞?想都别想,阿拂,我会留下来监督你。”
独孤明河缓缓走上前,停在距面前人一步之遥的距离外。
他伸手拽下面前人腰间悬挂的白羽,攥在手心捏着齑粉,然后摊开掌心,任凭寒风将羽粉吹散。
“不会有人能来救你,包括那位高高在上的莲月尊。”
“若不能爱我,那就恨我吧。”
贺拂耽平静地看着面前人,然后重新坐回榻边。
白虎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脚旁,见他坐下,硕大的头颅立刻依恋地枕上他的双膝。
贺拂耽轻轻抚摸着白虎头顶的皮毛,头也不抬,淡淡道:
“魔尊请便。”
独孤明河逼迫自己收回视线,转身就走。
殿内重新恢复平静。
贺拂耽一下一下抚摸着白虎的大脑袋,思考着方才发生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
他与师尊是已经拜过天地的道侣,男主吃醋情有可原。
但毕渊冰只是傀儡,莲月尊更是佛修。他们与他之间根本就没有可能,明河到底为什么也要生他们的气呢?
如果只是因为他看见谁、对谁好,明河就会对谁生气的话……
手上传来湿漉漉的舔吻。
贺拂耽回神,发现白虎不知道什么时候前爪已经踩上软榻,毛茸茸的大脑袋在他怀中蹭来蹭去,热乎乎的舌头也舔来舔去,将他身上的纱衣都弄得凌乱不堪。
它似乎很兴奋,眼瞳都已经变成两条竖线。
贺拂耽有点担忧地捧起他的脑袋:“小白,你怎么了?”
然而下一刻白虎的舌头就舔上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