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慢慢走上台阶,很客气地对面前的魔道头子行了个拱手礼,“我乃天机宗少宗主, 老宗主是我亲爷爷。”
独孤明河两眼微眯:“十卦九失?”
“咳咳、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你行吗?”
“算卦不行,但好在一双眼睛长得还不错。”
少宗主抬头朝面前人微笑了一下, 夜幕之中那双眼睛微微闪烁, 竟是异瞳。
他伸手覆上那扇门,“咦”了一声, 然后稍稍用力,门应声而开。
他疑惑地看了眼独孤明河,但这位魔尊并没有把心思放在他身上,急忙越过他朝门内走去。
刚走一步, 殿门就轰然合上。
独孤明河下意识伸手去推——
还是推不开。
他呆在原地, 伸出去的手都忘记收回来, 就这样直愣愣地看着这扇门。
一扇平平无奇的门。
一扇任何人都可以打开、却只对他关闭的门。
身后天机宗少宗主将他推开,轻而易举就再次把门打开。提心吊胆地跨进门槛,但并没有遭到任何阻拦。
“怎么会这样呢?我就打得开这门。”
少宗主在殿门内外反复横跨。
“魔尊您看我进去了。”
“魔尊您看我出来了。”
“魔尊您看我又进去了。”
“魔尊您看我又出——”
地上直直刺出一根锋利的冰荆棘,寒光闪闪, 一脚踩下去必定皮开肉绽。
少宗主一挑眉,收起嬉皮笑脸,老老实实走出门,在魔王头子身边站定。
他左眼的异瞳微微发光,片刻后,开口道:
“是心魔誓。”
“心魔誓以天道为证,一旦违逆,天道之力便会降下惩罚。阿拂对魔尊发过心魔誓吗?”
独孤明河声音喑哑,几不可闻:“他没有。”
“若阿拂没有,这天道设下的封印又是从何而来呢?”
少宗主猜测着,“还是说魔尊不知道?”
但很快又自我推翻,“可心魔誓立下之时定然会生异象,魔尊不应当无法察觉啊?”
很平实的疑问,没有丝毫讽刺的意味,听在独孤明河耳里却莫名阴阳怪气。
他冷冷看着面前人:“天机宗不是号称无所不知吗?难道忘了烛龙族涅槃轮回,不记得前世也是常有的事。”
对面的人则面色如常,依然微笑着,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是这样啊。”
独孤明河懒得理他,抚上宫门,辨认着掌心碰到门板上浮起的那层属于封印的微光。
一旁少宗主也细细打量着,好心地解释道:
“是星辰之力,天道法则的承载之一。不过……看着像参星和商星啊。”
“可是动如参商,这么决绝的誓言,不像阿拂能说出口的话啊?”
“何况阿拂和魔尊你前世关系很好,与我通信都会时不时提到那个独孤明河呢。怎么会对他发这样的毒誓呢?如今竟然还应验了。”
独孤明河寒声道:“……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少宗主笑笑,不再多说,拱手告辞。
“天机宗人四体不勤,都是只知推理不干实事的废物,从前一有什么事,只会推诿给衡清君。”
“我虽能看出这是天道降下的诅咒,但毕竟还要仰仗天道鼻息过活,解咒之事是帮不上忙了,尊上或许可以前去请教衡清君。”
“替我向阿拂问好……如果你还能再见到他的话。告辞。”
*
独孤明河用了无数手段试图解开封印。
用魂枪强攻、用金乌烈焰炙烤、用混沌源炁冲刷……都没有用。
直到所有暴虐的情绪都在这些进攻的手段中发泄殆尽,他安静下来。像认命了一样,在门边坐了三天三夜,漫天飞雪几乎将他埋成一个雪人。
他静静看着门板上那道封印中蕴含地天道法则,在第四天凌晨,终于像他的前辈第一次破解空间术的奥秘那样,找到解开封印的线索。
但门打开后,人去楼空。
他的新婚妻子并不是刻意避开他的,桌上有一封信,写明了去处。
白虎想念故乡了,所以他们相携回到了北境雪原,约定会在一段时间后回来。
独孤明河没有犹豫,立刻朝信上的地址赶去。
却在赶到那一处雪原时,恰巧扑了个空,雪地上残留的痕迹昭示一人一虎刚刚离去。
那并不是感应到有人到来后仓促地逃窜,而是一早就做好打算的、从容不迫的离开。
独孤明河没时间多想,顺着痕迹朝他们离开的方向奔去。
他能感受到与阿拂的距离越来越近,甚至有些时候,返魂香圣洁的香气就萦绕在鼻尖,想见的人仿佛伸手就可以触碰。
但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阻拦他朝那人伸出的手。
或是突然发狂的精怪,或是无故塌陷的山石,甚至魔军的突然叛乱……太多离奇的巧合,出现在这条寻找阿拂的路上,让他总是迟来一步,只能面对阿拂一次又一次的离开。
即使是全天下最顽固的傻子,此时也应当知道这根本不是巧合,而是天意弄人——
动如参商永不相见,他解开了封印,却没有解开诅咒。
当阿拂近在眼前的时候,永远有一道门横亘在他们之间;而一旦妄图打开这扇门,阿拂便会去往遥远的天边。
不论他如何马不停蹄地追逐,纵然累得筋疲力尽,也永远追不上那闲散得似乎只是在闲逛的一人一虎。
而当他终于停下的时候,一直寻觅的返魂香气也随之停驻,像是在整装休息,幽香馥郁如水。
勾得他再次生出妄念寻觅过去后,又悄然涣散、遍寻不得。
到最后,这段旅程终于结束。
独孤明河重新回到望舒宫,来到那扇曾被封印死死关闭的门前。
这一次,殿门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束阻拦,像是天道也已经看穿门外人的懦弱——
被连日来的追逐和扑空折磨得心力交瘁的懦弱。
独孤明河掌心覆在门上,伫立良久。他知道他遍寻不得的人就在门里,却久久没有把门推开。
没有人比烛龙族更明白法则的力量。
那是凌驾于一切的力量,只要他胆敢推开这扇门,本来应该在门里的人眨眼间就会不合逻辑地出现在千里之外。
只有什么都不做、一步也不动,他便还能确切地知道,阿拂就在他几步之遥的地方。
独孤明河慢慢跪下来。
跪得笔直,是臣服、是认输。输在天道的诅咒之下,却是臣服于极致的思念之下。
他跪了很久,不知看过多少个月升月落。
雪夜极致的静谧中,很多已经遗忘的记忆都在此时闪现。
他看着银白的月光,想起曾经不知哪一世在人间街头听过的童谣——
月亮走,我也走;
月亮歇脚我蹲沟。
嫦娥奔月后羿留;
天上人间难聚首。
那些唱着童谣的小孩,争吵着、推搡着,面红耳赤地想要证明月亮到底在跟着谁走,并且坚定地相信自己才是月亮的唯一。
等到他们长大才会知道,月亮高悬于空,没有人能独占他,也没有人能背弃他。
要么永远追逐他,要么停下来,永远仰望他。
独孤明河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四陵之王轮番来劝他回去统领魔界,四个魔王轮了好几次,到最后都从气急败坏到习以为常,劝说的话语都干巴到不带丝毫感情。
只有他自始至终不为所动。
他预料他犯下的过错太严重,阿拂偏爱白虎,必定不会很快原谅他。
却也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殿门打开的时候,从门中走出的竟然是那只白虎。
它踏着一地月光,慢慢走到跪着的独孤明河身边,硕大的虎头轻轻蹭了下他的肩膀。
如此温和、宽容,像是原谅了面前这个曾经伤害它的仇人。
它越过独孤明河向外走去,见身后人没有跟上,还主动回头朝他点头示意。
那一瞬间独孤明河心中无比诧异,诧异的同时,还升起一种让他毛骨悚然的错觉——
就好像面前的野兽不是一只凡虎,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慢慢跟上去,在白虎的带领下来到望舒顶。
这里的雪地已经厚实坚硬到宛如冰层,白虎爪子在雪地上挠了两下,然后让开,示意身后人继续挖下去。
冰雪和动土还未完全掘开,坑底那物便露出火热的红光——
是小半截残损的龙角。
独孤明河捡起那枚断角,随即小腿上被轻轻咬了一下。
他回神,跟着白虎绕过崖壁,来到一块巨石后的望舒泉。这里是望舒河的发源地,有水的地方本该草木旺盛,但冰川之水融太过阴寒,不仅水中无鱼能存活,沿途也寸草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