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似有所动,将那枚断角放入泉水中。
龙角随主人心意发出适宜的热量,不足以将冰川烤化,又的确让流经的泉水变得稍稍温暖。
白虎爪子拨了下脖颈上的玉石项链。
这是一个能存放货物的乾坤囊,轻轻一拨就有许多小鱼坠入泉水之中。
都是七彩的锦鲤,鳞片闪耀,尾鳍华丽如纱裙。像是仍然难耐河水的冰冷,钻入水中就消失不见。
独孤明河屏息凝神,凝望着夜色渐浓又渐渐褪去。
黎明时分,第一缕天光升起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一尾红鲤跃出水面,霞光下血红鳞片光华流转,生机勃勃。
身后传来一丝幽远的、静谧的香气。
像是跨越冰原雪山而来,冷冽、圣洁,如同一个求而不得的幻觉。
独孤明河不敢回头,害怕这依然是自己的梦。
直到他听见踩着雪地缓缓走来的声音,一步一步,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
“谢谢你的礼物。”
身后人轻声道,是久违的、熟悉的声音。平静、温和,好像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我很开心。”
贺拂耽在河边半跪下来,俯身去探冰凉的河水。
还是微微冰冷的,但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冷得刺骨。手指刚没入水中,就有小鱼游过来,轻轻啄吻他的指尖。
有点痒,贺拂耽轻笑一声。
然而下一刻,就有温热的水滴落到手背上。
贺拂耽抬头,看见身旁人面无表情落着泪,仿佛所有情绪都化作这些透明的水滴,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将此时的他看穿。
“我们……和好了吗?”独孤明河哽咽着问。
“小白原谅你了。”
“那你呢?”
“我也原谅你了。”
话音未落,默默流泪的人就已经跪下来将贺拂耽死死搂进怀中。
他用了极大的力气,落在怀中人额上的亲吻颤抖着,像是被之前遥不可及的距离刺激到不得安生,因此想要无限的亲近,却又惶恐着担心这是又一次冒犯,所以连一个吻都小心翼翼、挣扎不已。
他不敢问有关诅咒的任何事,害怕得到任何他难以接受的回答。鸵鸟一样,希望不去提及,便可以当做不存在。
“我发誓绝不再欺负小白……”
“所以,阿拂……”
别再躲着我。
别再不见我。
怀里的人却轻声道:“那师尊呢?”
听见那两个字,独孤明河从恍惚的狂喜中猛然清醒。
像是突然间认清现实,周围冰天雪地的寒冷从未如此明显。
半晌,他终于开口,嗓音干涩:
“……我会放他出来。我会和他好好相处。”
“好呀。”
贺拂耽轻笑,“那明天,明河随我一起去见师尊吧。我需要你们帮我一个忙。”
第99章
深夜。
银白月色透过窗棂, 洒在满殿玉砖上。返魂香静静燃烧,幽远木香浓郁,仿佛依旧连通着幽冥, 浓得祥和、寂寞,令人安息。
某个瞬间, 这香气被突如其来的冰霜气息冲淡。
殿中沉睡的人似有所察, 慢慢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见床边来人。
贺拂耽坐起身,眼中还有几分未褪去的惺忪睡意。
他看着床边的人,好一会儿后,像是才终于完全清醒、认出来人,于是微笑。
“师尊。”
长达半年时间的软禁, 并没让骆衡清有任何变化,不见半点颓唐、寥落。
“阿拂太心软了。他不过弄来几条鱼而已, 就哄得阿拂原谅他了么?”
很轻的声音, 不带任何指责控诉,平静得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贺拂耽便也很柔和地反问:
“师尊觉得我不该原谅明河?”
“他伤了小白。阿拂不是最喜欢小白了吗?”
“师尊整整半年足不出户、不问世事, 却依然对周遭发生的一切如此了解。”
贺拂耽轻笑,“可见明河的荆棘墙从来就不曾困住过您。”
“困住我的是阿拂。我知道阿拂不想见我。”
“所以师尊就故技重施吗?”
“……”
意料之外的答案,骆衡清眉心微蹙,仓促间想要开口。
面前人却已经披衣起身, 缓步走进窗边倾泻而入的那一地月光之中。
他久违地换下黑纱, 穿着洁白的寝衣, 几乎要与银白的落月融为一体。
在那一刻,骆衡清心脏漏跳一拍,下意识伸手想要阻拦。面前人却蓦然回首,艳极的眉眼微弯, 唤醒了他的神智,神魂重回人间。
骆衡清冷静下来,勉强开口问道:
“阿拂在说什么?”
贺拂耽摊开掌心,冰霜凝成的心形小刀莹莹闪烁。
“第一次师尊用空气作箭,借金乌之火杀死明河。现在师尊又用冰霜作刀,想要借我之手杀他第二次。”
“借刀杀人,兵不血刃。师尊总怪我偏爱明河,可师尊不曾想过,你们之间从来就不公平。”
骆衡清只觉得一股寒意泛上心头。
他慢慢站起身,一步步朝面前人走去。
“阿拂……原来什么都知道吗?”
“冰雪同源。要想认不出师尊的手笔,还是挺难的。”
贺拂耽轻轻攥拳,掌心里的小刀顷刻间碎裂成齑粉。细小的冰晶飞舞,他在一片迷离的尘埃中微笑,眼角三分温柔笑意,却无端锋利如刃。
骆衡清直视着那双眼睛:
“阿拂在怪我算计他?既然阿拂知道……是我在暗中挑拨,为何不告诉他真相?我以为阿拂、我以为……”
以为一切天衣无缝,以为上天再次眷顾于他,以为长达半年时间的分离可以将独孤明河彻底从阿拂心中抹除。
从此,一切回到从前。
贺拂耽却轻声反问道:
“动如参商,永不相见,本是我对师尊立下的心魔誓。却在明河身上应验,师尊就不好奇为什么吗?”
“我以为阿拂恨他。像当年恨我一样恨他,所以对他也立下毒誓。”
贺拂耽伸出手,白皙手腕在皎洁月色下宛如新雪。
“是否新立,师尊一探便知。”
骆衡清藏在袖中的指尖猝然一颤。
他没有犹豫太久,伸手握住那段皓腕。肌肤相贴时面前人的温度传入掌心,温热、熟悉,如此踏实地存在于身边,仿佛这半年的分离都是幻觉,只有此刻温存才是现实。
一丝微凉的灵气渡入,寻觅良久,最终怆然退出。
的确只有一个心魔誓的存在。
骆衡清收回手,在巨大的惊惧之下强撑着开口:
“他这次轮回,本就是用我的一魂两魄推动。誓言转移,也并非不可能。”
“师尊当年妄图斩断我与明河之间的同命契,应当对天道之誓钻研极深。区区一魂两魄而已,师尊真的觉得天道是这样好糊弄的吗?”
“……”
“还是连师尊也不敢承认那个真相?”
骆衡清张口,仍想要否认,声带却像是被冻结了一般,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他像是第一次察觉脚下这座冰山竟是如此寒冷,那种深入脊骨的凛冽几乎能够冻结他的血液。
良久,他终于挤出几个字:
“我不信。”
贺拂耽不语,转身推开窗,雪花夹杂着冰霰呼啸而入。
他轻声道:“我第一次在师尊座下受教,师尊教给我的不是心法也不是剑诀,而是天道。当时师尊说,天道法则,归根结底无非是四个字——因果循环。”
“……”
“那时我只以为这四个字的意思是,天道掌控之下万物之间互为因果,互相掣肘。后来才知道,其实天道本身也自因自果,因此自在永存,循环无端。”
“……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