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高高在上,所以妄图掌控一切。
贺拂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沉默片刻,道:“高处不胜寒。”
“是啊,高处不胜寒,我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呢?”
莲月尊微叹,“可是阿拂,莲月空既然已经飞升六界之外,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它坠落呢?即使每一步走来都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也还是必须要一步一步继续走下去。”
贺拂耽无言以对。
对任何人、任何事,他似乎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浓重的执念,也就永远无法理解、劝说这些执迷不悟的人们。
他想了想,回答了一开始的问题:
“大概是因为……他们爱我。”
所以明河愿意低头认错,小白愿意选择原谅。因他们分裂仇恨而生的心魔,也在他们的彼此谅解下消弭。
听见这个回答,莲月尊突兀地冷笑一声。
“爱?”
他像是觉得这个字眼很陌生,又像是觉得它太滑稽,喃喃重复时竟有一丝莫名的讥讽。
“他们怎么会爱?各自残缺的神魂,只知道憎恨、嫉妒、争夺,他们怎么会爱?怎么配爱?”
“那些残缺品不过做出一副可怜的模样,想要讨你的可怜罢了。你被他们骗了,阿拂。若只是这样就能叫你心软,承认他们的爱,这不公平。”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阿拂。”
面前人头一次这样失控地抨击着什么。
那副圣僧的面具隐隐崩裂开,缝隙之下,似有鬼蜮暗流涌动。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
良久之后,莲月尊恢复平静,像之前的对话不曾发生过一样,淡淡道:
“天色已晚,阿拂该启程了。”
他轻一挥手,腕间佛珠流转,珠子上金色的纹路剥离进空气中,缩地成寸的阵法渐渐成形。
他抬眼看着面前人微笑:
“去吧,阿拂……别怕。”
*
踏入阵中的一瞬,眼前一片黑暗。
很快手心中便滑过冰凉的水流,适应了海底的漆黑后,前方开始闪烁点点蓝光。
那座神庙和贺拂耽第一次见的时候没什么不同,一样的神秘、静谧,就好像这些时日他其实不曾离开,那些或悲哀或离奇的事情也从未发生。
神庙大门微微敞开,鱼群自由自在地进出。
玳瑁房梁与缠绕的鲛绡之下,飞廉神像冰冷无情。
似乎自古以来神像皆是如此,雕刻得俊美无俦尊贵无比,面容却模糊不清,似乎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又似乎谁也不是。
贺拂耽视线在神像上短暂停留片刻,然后移开,朝神庙外的珊瑚礁走去。
那里是鲛人族的住所,他需要向鲛人们求一颗避水珠,暂变成鲛人的模样,免得惊扰海底古神的亡魂。
鲛人们也像第一次那样,对他的头发兴致勃勃,非要给他编一条比上次还复杂的辫子。
还嫌海底找来的珊瑚珍珠不够华丽,潜到水面上去摘来各式各样的鲜花。
可惜再艳丽的花泡在海水里也会失去颜色,连花瓣茎叶都有些变透明。贺拂耽不愿让她们失望,挑了最好看的一朵插在发尾。
然后在鲛人们的目送下,穿过飞廉神庙,独自朝归墟游去。
这一次避水珠幻化出的尾巴很像他的龙尾,剔透的蓝色,较鲛人的鱼尾更加修长、柔软,尾鳍如纱裙般在海水中散开,鳞光闪闪。
游了很久之后,他来到归墟。
这里和上一次来有些不同。
他留下的鱼骨刀还在悬崖边上,刀柄处的珍珠散发出温润的光芒。海水却一改当日的急促汹涌,像和煦的微风一样轻轻拂过他身边,好像面前不是可怖的断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池塘。
贺拂耽一点点试探着,最后终于挪到悬崖边上。
到这里他才终于察觉到一点来自悬崖的威力。
这道悬崖似乎成了一道分界线,崖上的海水流速缓慢如春风,而崖下的水流便陡然加速,源源不断顺着崖壁向下倾泻。
贺拂耽在悬崖边上坐下,垂落在崖壁上的鱼尾刚好能感受到那股吸力。只需要稍稍往下一滑,就会与无数海水一同坠入归墟。
归墟之下,月车正在沉睡。
那只冰砗磲已经闭合了,属于月亮的光芒被完全笼罩。在这极深的海底,仅有的光点是怪鱼们演化出来作为诱饵捕食的发光器。
“统统,明河他们那边还有多久?”
【还有半天时间到九重天。怎么了?员工你看起来有点不开心。】
“没事。”
贺拂耽诧异于系统的敏锐,勉强笑了一下,轻声解释道,“只是想起来,还没有向他们告别。”
【告完别你可就走不了啦。】
系统安慰道,【放宽心员工,这种离别咱们穿越局员工见得多了,你也就是第一次经历,所以才不习惯。我这边出口也快打通了,等任务一结束,我们马上就能走。你先自己玩会儿,我这边忙完就来陪你唠嗑。】
贺拂耽点点头。
但幽深海底一片死寂,他不知道自己该玩点什么。
他下意识从乾坤囊中拿出那块碎裂的石碑,拼凑这块石碑是这段时间他最常做的事情。明知不会有结果,却也几乎已经成了习惯。
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他索性借着夜明珠的亮光继续拼起来。
碑文已经拼了大半,通篇都是对这位阎王爷的溢美之词。贺拂耽对照古籍慢慢辨认那些字句,看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不自觉地拧眉。
碑文很多字迹都模糊不清,需要观看者连蒙带猜,尤其最后这句,头尾都被掐去,只剩中间几个字尚存。
“……十殿阎王第六殿诛心狱……卞城王毕……”
“毕”后面的字散落在一堆粉碎的沙粒中,拼不出原形。
贺拂耽心中怦怦直跳,翻阅手中古籍,想要找出有关这位卞城王的记载。
幽冥界陷落数千万年,连古籍记载都失传许多,他一本一本翻看着,在看到某页的时候终于停下——
十殿阎罗第六殿卞城王,司十六诛心小地狱及枉死城。
姓毕,名元宾。
毕元宾。
毕渊冰。
似是而非的巧合让贺拂耽有一瞬间头痛欲裂,宛如钢锯摩擦而过。
像有无数人在他耳边争吵,无数道声音交汇在一起。辨不清楚的画面从脑海中飞速闪过,快得让人分不清是记忆还是梦魇。
卡在界壁之中数万年已成腐朽的阎罗殿。
满是血液与火焰却又眨眼间变作佛堂的莲月空。
玄度宗、望舒宫、飞廉神庙。
位于这些不同的宫殿神庙中不同的人们在说着:
“一个傀儡,也配与我堂堂魔尊相提并论?滚回你该回的地方!”
“偃师常以木头死物制成傀儡后,再注入将死之人未散的神魂。再以尸身血液绘成封印,便可封锁前世记忆。”
“混沌源炁带我回到了地府。”
“我算你前世是一根木头。”
“凡有所相,皆为虚妄。耳听为虚,眼见不实。阿拂又何必在意眼前究竟是高山流水还是百鬼夜行?”
越来越多的声音纷杂响起,陈述、质疑、哭诉、抑或彼此咒骂,语速越来越快,直到化作尖利的耳鸣。
到最后一切声音和画面都彻底消失,贺拂耽重新回到一片冰凉黑暗的海水中。
一片死寂中,有人在耳边温和地开口:
“莲月空高悬于天,因此战战兢兢……”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贺拂耽猛地睁眼。
他抬手摸了下耳垂。
那里有一粒朱砂痣,红得刺眼,却是无比平整的,指尖摸不出它的存在。
贺拂耽怔怔凝望着鱼尾之下的归墟,心绪杂乱之中,他突然拔出身旁插在岩缝中的鱼骨刀。
一只手握住刀柄,另一只手则攥住刀刃,然后稍稍用力一抹。
鱼骨刀重新插进海底砂石中,用了几分力气,因此刀刃插得很深,能听见岩石与利器摩擦的古怪声音。
贺拂耽迟疑片刻,还是张开掌心。
有一瞬间他不敢睁眼去看手心处的伤口究竟是血液还是别的什么,但那一瞬间的怯懦来去如风,他清楚地看见了答案。
是木屑。
刚从伤口中涌出,就被水流带走,细小的木质粉末在夜明珠下打着旋,很缓慢地离开主人的视线,渐渐沉入归墟。
没有哪一位偃师高明到能使出把全天下所有人、包括傀儡自己都瞒过的幻术,天道不会允许这样的法术存在。
除非天道就是这位偃师。
他不是贺拂耽。
他是这个位面某个人的死魂。
他前世的尸体或许已经腐烂,或许正沉睡在某处。
心绪不宁已经到了极为严重的程度,即使系统的数据面板已经被缩到最小,警报声还是将忙碌中系统惊动。
它刚上线,看见眼前一切,刚要出口的问话就立即咽了回去。片刻后才关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