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工……你还好吗?】
贺拂耽沉默,呆呆看着自己的手心,良久之后才轻声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这是我的世界,所以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是的。】
“因为这的确就是我的世界,对吗?在我还不是一个孤魂野鬼的时候,我属于这里,是吗?”
【……是的。】
“所以也并不是主神从众多鬼魂中选中了我,它本就是来找我的。是吗?”
【员工……是的。】
系统垂头丧气,【对不起员工,我们系统都有保密协议,除了剧本上的内容,别的都不能告诉宿主。对不起,我应该早些告诉你的……主神这样对你,太过分了。】
“可你若是早就告诉我,幻术便也一早就会破了。”
贺拂耽攥拳,一丝灵力游过,再张开掌心时,那里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
他轻笑起来,最初得知可怕真相时眉眼间的郁气在渐渐消散。
“我并不是在怪你,统统,我只是太震惊了。”
“但现在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天道也不是万能的,它能幻化出血液、骨肉,却幻化不出一颗真正的人心。”
他轻轻按了按胸膛,隔着一层皮肉,那里的跳动依然规律有力,但他已经知道那不过是木头做的代替品。
所以他总是那么迟钝、无知,伤了那么多颗真正的心。
系统沉默地听着,等了很久也没等到贺拂耽下一句,因此有些疑惑地开口问道:
【我以为你会想要回去找你的前世,员工。难道你不想找回前世的记忆吗?】
贺拂耽下意识点点头,但很快又摇摇头。
“那些事情毕竟都已经过去了。去主神空间就等于破碎虚空飞升上界,作为修士,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何况,你不是很想回家吗,统统?”
他微笑道,“我还等着你带我回家横着走呢。”
【主神空间不是家。对系统来说,有宿主在的地方才是家。】
“……”
【我知道员工你并不是真的高兴,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修炼。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想要放弃寻找前世,但是员工,我也愿意为了你放弃回到主神空间。】
系统的电子音前所未有的温柔,【回去吧,为了你自己。】
贺拂耽一怔,随后无措:
“为了我自己?可是、可是……我怎么能只为了我自己?”
牺牲系统的休息时间、违背剧本的原定结局、背离主神下达的任务……这样叛逆的事情,怎么能只是为了自己?
他说得语无伦次、难以启齿,系统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电子音带上一点明显的笑意。
【好吧,那就不只是为了你自己。】
【还为了向他们告别,为了毕渊冰的身世。】
【毕渊冰是鬼神卞城王。有人杀了十殿鬼神,还偷走地府,这件事事关重大,员工,你应该回去。】
贺拂耽静静听着,原本纷繁的思绪突然变得无比沉着。
他是该回去。
莲月空中刀山火海,哀嚎与痛呼不断,初见时他便好奇为何一个佛修会将自己的居所布置得宛如地狱。
却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破碎虚空另成一界,人人艳羡至高无上的莲月空其实就是幽冥地狱,就是失踪千年的鬼界。
谁能将鬼神阎罗逼到这个地步?
谁能肆意屠神却不遭天道惩戒?
住在莲月空上的人,根本就不是一个破碎虚空却不愿飞升上界的佛修,他的身份远比如今享有的天下共主更可怕。
这是一个圈套,数千万年前就已经开始策划的圈套。
他必须回去告诉明河与师尊。
或许他们也可以告诉他,这一步退后,究竟能不能算得上是爱。
贺拂耽收拾好碎裂的碑文,想要转身,右肩却突然被重重一推。
他顺着那股强大的推力向前踉跄一步,急促的海水就将他席卷而下。
归墟之水的冲刷能消弭灵力。这一次,没有衡清剑相救,他用尽全力也不过勉强翻身。
他只看见悬崖边垂落的一片纯白袍角。
黑沉沉的海水密不透风将他包裹住,如同有千万根丝线缠绕着他的身体,迫使他像周围死寂的海水一样安静地沉下去,沉下去。
沉下去。
海面上传来两声巨响,一团火焰与一团寒冰同时坠入水中,各自从两个方向飞快朝他疾驰而来。
冰与火之中,有两人用尽全力想要追上他沉沦的速度。
贺拂耽静静看着他们,归墟之水堵塞了他的声音,他只能露出一个无声的微笑。
尾鳍开始化作泡沫。
无数泡沫充盈在鱼尾骨肉之间,笨重的躯体突然变得轻盈无比。
他们离他越来越近,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落入他们怀中。
贺拂耽伸出手去,却摸了个空。
他低头看去,胸膛处已经变得空荡荡一片,落入另外两人手心里的,只有破碎的泡沫。
泡沫侵入木头做的心脏,让他感受不到任何痛苦的情绪,双眼却仍旧落下泪来。
眼泪离开脸颊就变成坚硬的鲛珠朝前漂去,莹润的光芒在他眼前最后一闪,随即所有光亮都消失不见。
他坠入无尽的黑暗与虚无之中。
第101章
圆润的鲛珠擦过颊边时却如利器般锋利, 将眼角的皮肤割破。
血水从伤口溢出,像一滴血泪。
独孤明河置身在无数泡沫之中。它们虚无缥缈,没有实体, 遮挡住他的视线后,又轻易从他指间逃离。
只有眼角的疼痛让他将鲛珠从无数泡沫中分离出, 在擦身而过之前, 将它一把攥住。
归墟之水突然停滞不动,它在将一个人化作虚无后,却禁止其他人的进入。
凝固的海水像是变成了坚硬的固体无法再向下游去,再然后,悬崖里陡然爆发出一股冲天巨浪,将崖壁边所有存在都推离开去。
独孤明河被海浪推到浅滩上。他狼狈地站起来, 周身黯淡无光,只有手中那颗晶莹剔透的眼泪散着微光。
黑暗中依稀可见雪白的浪花一股股涌上来, 似乎在警告他不许靠前。最后一点泡沫也悄然破开, 海天一色风平浪静,仿佛从未有人葬身归墟。
独孤明河久久凝视着那片黑沉沉的海域, 眼中寂寂无光。
“又骗我……”
他低声喃喃,“阿拂,你又骗我……”
在他身后,骆衡清同样形容狼狈, 怔怔看着一片祥和的海水, 浑身湿透, 满头青丝转瞬化为白发。
烛龙族生来就精通空间术,打下锚点后便可以在界壁之间自由穿梭,所以独孤明河能在眨眼之间从神界九重天来到北海。
骆衡清却是硬生生用灵气撕破界壁,扛着界壁之间那些属于虚无的力量来到这里。若非有半仙之体, 只怕会与虚无同化。
独孤明河突然转身,直勾勾看着骆衡清:
“你知道他在骗我,是不是?”
“……”
“什么九重天上的破命运,呵,不过是为了支开我,好从我身边逃走。可阿拂也骗了你,他也想要离开你。你为什么会愿意放他走?”
“……”
连续的沉默让独孤明河仅存的理智顷刻间断裂,长枪出手洞穿面前人的肩膀,他喉间逼出压抑到沙哑的怒吼:
“你到底都知道什么!你知道他在哪儿是不是!说啊!他去了哪里?!”
肩头绽开大片血红,骆衡清终于抬头。
霜白长发下一双眼眸冰冷无比,颊边灼痕完全暴露出来,白骨森森,像是主人已经虚弱到没办法再维持一个小小的障眼法,也像是因为所爱之人的离去而自暴自弃。
他看着面前一无所知的人,不知道此刻他们二人到底谁更幸运。
打开九重天结界,进入古神湮灭后遗骸所化的罡风,在永失所爱的可怕直觉同时将他们二人惊动之前,他的半仙之体让他先一步看见了所谓的“真相”。
那一瞬间与天道共感,他看见自己是如何清醒地入了阿拂的棋局,知晓自己与面前魔头不过一魂双体,还看到阿拂模糊的灵魂——
那是来自异界的魂魄。
来自一个更完美更高级的世界,背负着审判或引领的使命,注定只会在这里短暂地停留,任务完成后便头也不回地展翅高飞。
抛下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
抛下这个凡尘俗世里所有或浓烈或卑劣的爱与欲。
在这个世界留下惊鸿一瞥后,不染一丝尘埃与羁绊,独自离去。
良久,骆衡清突兀地冷笑一声,笑声无限凄凉。
“你猜得不错,阿拂就是要离开你。”
“他不爱我,不爱白虎,更不爱你。”
“阿拂不会回来了,因为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留恋之处——你永远也找不到他。”
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像是在一刀刀剜着面前人的心脏。
骆衡清看着那双赤红的眼眸,心中涌起一丝报复的快意。但很快那丝快意就变成更深的苍凉,那些对旁人的冷嘲热讽,终究化作利刃一下下扎进自己的血肉。
撕裂界壁让他的半仙之体摇摇欲坠,此刻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咳出大口大口的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