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紧腰封、绑好玉佩、整理发髻后再戴上发冠。
贺拂耽由着面前人动作,侧首看着镜中的自己,正由落拓不羁的猫妖一点点变得更像前世一丝不苟的正道修士。
视线落在桌案上的画像上,贺拂耽顿时明白这副泥土做的身体为何还是会化形成前世的模样。
即使泥塑的心脏此时也不免泛起波澜,他语气微妙,朝系统开口:
“所以……我成替身了?”
系统汗颜:【我也没想到是这个发展。】
贺拂耽心中一言难尽,目光落在面前人身上。
前世有关的记忆从一众零碎繁杂的画面中脱颖而出,他渐渐猜到面前人为何要这样做,心中又是一声微叹。
原来沈香主的心魔根本就不曾消散。
“他害怕的不是衡清剑……也对,剑只是剑,有什么害怕的呢?他害怕的是执剑人。”
【咦?员工你的意思是,他让生壤化形成你前世的样子,是为了报复衡清君?】
贺拂耽没有说话。
他静静看着面前人,在那双手替他整理领口的时候,突然低头却那只手上咬了一口。
因为只是刚刚化形的猫妖,两颗小獠牙还不能自如的收回去。再加上沈香主毫不设防,倒还真被他咬出两个浅浅的牙印。
沈香主没有反抗。
他害怕魔族皮糙肉厚反而弄断小猫的牙齿,所以每次被咬都从不挣扎。
虽说早已被咬习惯,但这时候被化为人形的小猫妖咬上一口,他心中还是有几分奇怪情愫。
他很快就回过神,伸手在贺拂耽脑门上敲了一下。
“衣服都不会穿,要你有何用。”
贺拂耽假装听不懂。
沈香主捻起衣带,唠唠絮絮教面前的小猫妖穿衣服。
但这毕竟是猫妖的身体,难免染上几分猫天性中的懒怠,更何况太多记忆还在等待这具身体吸收,因此更加笨拙几分。
那些繁复的系带贺拂耽处理不了,只会用腰带随便一扎。
沈香主尝试了几次,最后以面前的小猫妖亮爪子,把衣服通通撕破告终。
看着一地衣服碎片,沈香主攥拳,深深吸气,再深深呼气。
“罢了,不会穿就不会穿吧。以后我每日来你寝殿中帮你更衣就是了。”
沈香主自我安慰,反正只要表面上像就行了,内里谁管呢?
重点不在于朵朵会不会穿,而在于他穿的是什么。与其纠结朵朵能否学会打衣带结,倒不如先找到燕尾青的替代品。
但侍从将食物拿来之后,沈香主便发现他的朵朵不仅不会穿衣服,吃饭喝水也是一个大问题。
他无论吃饭喝水都是像猫一样直接用舌头舔,双手唯一的作用只是用来将碗捧起。
沈香主实在无法忍受,强硬地教会他用筷子。
但贺拂耽学会了用筷子吃饭,喝水时却还是改不了猫性,还是忍不住用舔的。
沈香主额角一抽,叹了口气,拿来勺子一下下喂着,心想到时候鸿门宴上不让朵朵喝水就是了。
喂水时袖口下滑,露出手腕上的主仆契约。
在生壤还是一颗泥巴蛋的时候,沈香主为先发制人,就种下这个契约。
如今见了却觉得无比滑稽——
衣服是他穿的,饭食是他喂的,却对他爱答不理,恼了还要咬人。
究竟谁是主谁是仆?
吃饭穿衣都可以避着人做,走路却不能。
沈香主让小猫妖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走了几遍,赶在对方生气咬人之前喊了停。
他家朵朵的走路姿势也不能说不好看,只是和阿拂完全不一样。
朵朵走的是轻盈的猫步,落地轻柔无声悄无痕迹;而阿拂是正道修士,讲究光明正大,尽管身轻如燕也还是会故意走出一点脚步声提醒他人,衣袍上那些玉饰也总随着走动环佩叮当。
沈香主想尽一切办法也没让贺拂耽改掉这点猫性,最后只能眼不见心不烦,自我催眠形似便可,形似便可。
休息时间里沈香主一直在写请柬。
他并不避着小猫妖,桌案上什么都可以随便翻阅。
但贺拂耽只在第一次见到那些纸页时有些好奇,瞄了一眼之后就失去兴趣,自顾自去薅夜明珠玩。
有时候夜明珠玩腻了,也会跑出殿外,去看那些生得奇形怪状的魔将。
沈香主做事一向心无旁骛,看不到小猫妖却觉得有些空落落。听见殿外传来的欢笑声时,那种异样情绪更加浓郁。
他索性丢了纸笔走出门去。
刚一推开门,就瞬间愣在原地。
门外阳光出奇的好,璀璨夺目,落在一众魔将的黑甲上,金光闪闪。但所有或深沉或明亮的色彩,都被一抹安静的燕尾青色压下。
那人坐在一方巨石上,被众星拱月围在中间,唇角微扬,眼中有细碎的光点,温柔滟潋。
却在抬眸看见他的一瞬间,那一抹微笑和阳光都仿若是一场幻觉,消失不见。
沈香主脑中“嗡”地一声——他找到神似的诀窍了。
他快步走过去:“你们在说什么?”
魔将吓了一跳:“回、回王上,属下在给朵朵殿下讲笑话。”
“再讲一遍。”
魔将诧异,但不敢反驳,依言重复了一遍。
沈香主则始终紧紧盯着小猫妖的脸。或许是因为笑话再听第二遍就不好笑了,这张脸上不再有所动容。
沈香主慢慢呼出口气。
没事,朵朵只是不爱笑,不是不会笑。
只要朵朵笑起来,恐怕就连骆衡清也分辨不出他与阿拂的区别。
从这天起贺拂耽宫前便排起长队。
沈香主自己试过无法逗笑贺拂耽后,便把难题丢给下属。贺拂耽这具身体还不利索,躲也没地方躲,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排队给他整活的魔族来来去去。
讲冷笑话也就罢了,最离谱的是,发展到最后有人竟带来丝绸玉石在他面前撕裂摔碎,说古时有美人爱裂帛碎玉之音,闻之则喜。
贺拂耽:“……”
他笑点并不高,好在此刻情况特殊,当全身心都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时,眼前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会引发他半点心绪波澜。
最后一个魔将也失败离去,贺拂耽起身,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玉。
他看向桌案前闭目揉按着额角的人,问:
“他很爱笑吗?”
“……”
沈香主睁眼,却没有抬头去看问话人,“谁告诉你的?”
“不需要旁人告诉我,我也能看出来。你做得很明显。”
“朵朵真聪明。”沈香主轻叹一声,“他总是笑着。无论对谁,神仙妖魔,都总是一样笑着。”
“是么?”
贺拂耽沉默片刻,继续道,“我听魔将们说,望舒宫中如今满宫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都是衡清君为让那人还魂亲手所雕。但至今那人的魂魄也不曾重归望舒宫。”
“既然他不曾去望舒宫,你又为何认定他不是来到槐陵,变成了我呢?”
沈香主失笑,笔下不稳,墨滴溅落,污了一封写到一半的请柬。
“朵朵,我怎配这样的好运?望舒宫中满宫傀儡,虞渊银河遍地龙吐珠,莲月空更是年年开炉炼造还魂丹。他们三人,一个半仙,一个魔神,一个统御六界乃天下共主。”
“他们有的,都是偃师术法、言灵预言和无上丹方,我有什么?一个黑漆漆的魔宫?他怎么会肯来这里?”
“他是应龙啊,朵朵。水神应龙的后代,天下最高贵的血脉……而你我只是人人喊打的妖魔。归墟之水能消弭神魂,他根本不可能再回来,就算回来,也绝不会选择沦落成一只妖。”
“……是么。”
贺拂耽丢开手中碎玉,玉石落地,发出清越的一声脆响。
他来到岸边,看着那上面三张已经写好的请柬。
“那么,你打算将我送给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呢?”
沈香主死死握住手中的笔。
良久,他颓然松手,轻声道:
“笑一下吧,朵朵,对我笑一下……我就取消这场宴会。”
第105章
话刚说出口, 沈香主便立刻想要后悔。
但他只是心中后悔,双眼却不受控制地朝面前人看去。
或许是被那张属于故人的美丽脸蛋迷惑,那一刻心中悔意顿消, 他竟然真的想要兑现这个诺言。
在百年筹谋与等待之后,在恐惧与仇恨的心魔中煎熬如此久之后, 懦弱地想要放弃一切, 只顾沉溺在虚幻的温柔乡中。
他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许久不曾梦见幽冥界中的一剑霜寒,梦中神魂的剧痛也被白猫柔顺温热的皮毛替代。
他努力想要回想那百年的恨意,仇恨却被一个个崭新的记忆碎片取代——
走动时紫色袍摆上叮当作响的玉佩、踩在嶙峋巨石上雪白赤|裸的双足、喝水时探出的一点艳红舌尖……
和被魔将们众星拱月围在中间、听他们说话逗乐时,平静而柔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