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到已经能闻到槐香之下,属于皮肤的、光洁的、温热的气息。
他忍耐着,轻声道:
“既然阿拂不愿为我一笑,那就为我落一滴眼泪吧。”
贺拂耽终于开口,却是奇异的疑问:“你想要我为你侍寝,不该由我主动吗?”
“……”
沈香主眸光一闪,“哦?阿拂想自己来?”
“换你来的话,不就是你为我侍寝了吗?”
“……”
沈香主一时无法反驳。
他这才想起来面前人用的是泥巴所化猫妖的身体,就算把当猫的时间也算上,出生也不到半年,大概无法理解那些复杂的爱恨情仇,也理解不了何为侍寝。
他垂眸苦笑一下,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羞恼,轻声喃喃:“笨猫。”
他坐直身体,正视着面前猫妖:“你来吧。”
贺拂耽双眼一亮。
他歪头看了沈香主一会儿,慢吞吞下床,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木梳,才重新爬回床头,看向床上人那头魔族标志性蓬乱卷发。
早在他还是一只小猫的时候,就对这头邋遢乱发很看不顺眼。
如今,终于,机会来了。
他拿起梳子在沈香主头上碰了下,见没遭到阻拦,胆子便大起来,一下下将蜷曲发丝梳开。
沈香主一脸古怪地看着他,却只是在最开始时因为受惊动了一下,并不曾反抗。
他知道这是身后人受猫性影响下的举动,因此无论是猫还是猫妖,都很喜欢为遇到的每一个人梳理毛发——
就像每一只年轻气盛的猫一样,锲而不舍地想要爬到所有人头上当老大。
柔软的手指在发间穿梭,梳齿轻轻摩挲过头皮。动作何其温柔,魔界恶兽们穷其一生也不会感受到。
尽管知道这温柔不过出于猫族的天性,沈香主依然不可自拔地沉醉其中。
他自幼丧母,母亲在险境之中为了生下他活活剥开自己的肚子,没有奶水,就用自己的血肉喂养他。他的新生建立在母亲的死亡之上,因此被父兄厌弃欺凌,大卸八块扔到幽冥界。
有幸能与返魂树融为一体保全下性命,却不幸遇到了前来斩树的骆衡清。
有幸在魂飞魄散之前被莲月尊救下,却落下心魔,从此夜夜梦魇。
自此,他一半的生魂在无星无月的魔域受尽梦中冰霜与利剑的折磨,另一半死魂却在洁白无瑕的玉宫之中,光明环绕,养尊处优。
而现在,他的灵魂终于合二为一,却仍旧像从前分隔千里时一样争执不休,纠结百般。
就像此刻他与人共享的那一颗心。
命运从未善待他,所以一点猫爪般大小的温柔竟然也来之不易。
不知什么时候他沉沉睡去,再睁眼是身边人已不见踪影。
他听见一点熟悉的声音,循声看去,看见某只猫妖正跪坐在桌案上,两手捧着酒杯,很认真地一下下舔杯中酒液。
在他脚边,是跳上桌时有意无意碰倒的笔架——
数月过去,他依然还是那只学写字学到不耐烦就要发脾气的小猫。
那时候他写了些什么呢?
沈香主无声轻笑一下。
宣纸之上,无数个歪歪扭扭的“沈朵朵”。
就算一切都是假的,朵朵是真的。
他的朵朵真真切切存在过半年,与旁人都没有干系,只属于他一个人。
最后一个念头也隐没入脑海。
夜夜被梦魇所困的魔王终于陷入沉睡,此夜不再有可怖的冰霜,只有白猫柔软干爽的皮毛。
*
更漏点点滴滴,即将滴过子时,却在最后一刻,殿门轰然打开。
沈香主拉着人跨过石砌的门槛,朗声道:
“骆衡清!我将阿拂还给你!”
微顿片刻,他松开手,任由身后人越过他,一步步朝仇人走去。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声继续道:“但能不能活着走出槐陵,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夜幕之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白衣身影。
宴席间散乱的白发束了起来,眉间冰凌纹纤细锋利,腰间仗剑,白衣胜雪,像是又回到百年前,又变成那个大权在握、意气风发的衡清剑君。
贺拂耽慢慢朝师尊走过去,在即将搭上那只早早伸出的手时,听见身侧一声嘶哑的低唤:
“阿拂。”
贺拂耽驻足,微微侧首,看见声音的来处有人孑然独立。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红瞳如同两簇野火,静静燃烧着。
百年不见,男主的龙躯被太阳炎火淬炼得更加坚不可摧。魔气精纯,魂枪锋利,气力流转之间竟然隐隐透出丝丝缕缕的炎火之意。即使没有龙角龙骨,依然是当之无愧的六界第一人,恐怕师尊也未必能战胜他。
识海中魂枪蠢蠢欲动,不远处衡清剑下也开始泛上冰霜,似乎一场搏斗一触即发。
但独孤明河却始终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人。
“阿拂……”
声音很轻,像是陷在一场美梦之中,舍不得将自己惊醒。
他曾无数次梦到过今天。
梦到阿拂如预言所说那般在龙吐珠花田中醒来,然后他们相拥、亲吻,用尽一切亲密的方式弥补百年的分离。
又或者阿拂在望舒宫的傀儡上复生,在莲月空的丹药下还魂,他便在梦中一次次血洗望舒宫、屠戮莲月空,一次次像个大英雄那样将阿拂抢回来。
但现在,梦境之外的他,刻骨的思念被煎熬成卑怯、惶恐和期盼,没有英雄,只有一个小心翼翼的守财奴。
所有斗争、掠夺的心思都在看到面前人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望着那双眼睛,他唯一能说出口的是:
“……我明天能去望舒宫看你吗?”
周围为之一寂。
沈香主猝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独孤明河。
贺拂耽微微歪头,忽而莞尔。
正要开口,天边却有惊雷炸响。
像是隔着千万年的岁月遥遥而来,像是在从前的某一世他也曾听闻这样的声音,雷声过后,世界面目全非。
贺拂耽回眸看去。
漆黑夜幕像是被划开一个巨大的破洞,洞口之内,无数幽绿鬼火浮动。细看才知那不是火焰,而是极度饥饿下的兽瞳。
仅仅百年,大荒重现世间。
而万年前被天道封印在大荒界的上古凶兽,一夜之间,全都苏醒了。
第108章
无数庞然大物从夜幕中的裂缝中钻出来。
它们的形容如此可怖, 鳞甲坚硬青面獠牙,血红双瞳泛着仇恨的光芒。如此硕大的体型,与那条小小裂缝对比如此鲜明, 每钻出一只缝隙就被挣得越大一分,竟像是要撕裂贯穿到穹顶。
它们身上还贴着镇压的符纸, 此时符文全都裂成碎片, 再也不能对它们起到半分禁锢作用。
古神湮灭之后,就轮到这些同样拥有强大神力的异兽。仙族在天道的帮助下将它们封印,摧毁它们的理智之后,让它们在大荒陷入死亡一样永久的沉睡。
然后现在,这些形同死去的异兽苏醒过来,用仅存的凶兽的疯狂, 跨越三千界前来复仇。
即使不动用神力,獠牙和利爪也依然强悍到每踏出一步就能让一大片土地沦陷。
魔物从四面八方仓皇逃窜, 让人惊觉这漆黑无比的四陵之中竟然潜藏着这样多的生命。
哀嚎遍野, 贺拂耽踉跄后退一步,脑海中刻意避开的那些回忆一瞬将疯狂涌入。
身后有人接住了他, 拥抱他的同时,在他脚下设下封印。
这个怀抱干爽、温热,胸腔之中血肉强健有力地一下下跳动,不复前世那般鲜血淋漓。
贺拂耽猛然挣脱回忆。
“别怕, 阿拂。”
有人在他身后轻声哄道, “我不会让它们走出魔界的。”
贺拂耽回头, 看见身后人夜幕之中灼灼而沉静的红瞳。
那双眼睛倒映着无数凶兽的身影,一如前世倒影着熊熊灭世天火,而他再次义无反顾以一己之力前去阻拦。
“为什么?”
这一次,不再有金乌发狂吐出的炎火, 不再是烛龙族应负的责任,而是神族对修士的复仇。为什么还要挡在兽潮之前,为六界拦下这场灾难?
“因为阿拂不想它们走出魔界。”
独孤明河抬手,想要抚摸面前人的脸颊,却在看见那双冷漠懵懂的眼睛时心中一颤,猝然收回手。
他落寞地苦笑:“人间界与魔界毗邻,要想前往修真界,就必须取道人界。偏偏人界是最脆弱的一界,这些凶兽随意一击就可以让人间民不聊生、百年动乱。阿拂最爱人族,我又岂会放任不管。”
贺拂耽试图挣开脚下封印,那符咒却牢牢束缚着他,温和而结实。
“既然是我爱护人族,你便应该放了我,让我前去救他们。”
“可我没有胆量再一次看阿拂离我而去。”
独孤明河话语哽咽,却勉力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