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都知道了,阿拂。我知道你是怎样在我死后,百般筹谋让骆衡清分割神魂,还我白虎兽身,送我轮回转世。阿拂这样勇敢,这样聪明,我不如你。”
“我太笨了,骆衡清有傀儡术,莲月尊有还魂丹,而我什么也没有。我只能等。可一百年真的太久太久了,阿拂,我没有勇气再等一次,我也不知道……这一次又要等多久。”
“所以这一次,换阿拂看着我离去吧。”
他眼睫轻颤,终于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在面前人雪白莹润的颊边落下一吻。
珍重、纯净,带着整整百年求而不得的苦痛,与一朝得偿所愿的欣喜。
“阿拂爱重人族,我愿为阿拂的爱而死。只愿阿拂此生,松鹤延年,长命无忧。”
“我心甘情愿。”
话音未落,贺拂耽眼前骤然一黑。
再次复明时,眼前人已经化成一个模糊的背影,远远离去。
在已经去过九重天的真正的神明烛龙面前,异兽并不是他的对手。
但兽潮源源不断,像是察觉不到疼痛一样,甚至不会躲开魂枪的攻击,任由枪尖刺破鳞甲。
它们一味地进攻,被封印千万年的仇恨无从发泄,便全部报复到苏醒后看到的第一个人身上。
贺拂耽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影在兽潮中搏斗,脑海中记忆碎片纷杂。
承载着无数澎湃的感情似乎将要呼之欲出,泥塑的心脏却充耳不闻,自顾自一下下平静地跳动着。
前世与今生仿佛分裂成两个灵魂,一个泪眼朦胧,挣扎不休,一个却双眼干涩,漠然地看着面前一切。
“别怕,阿拂。”
身后有人走来,说着似曾相识的话。
“你会赢的。”
贺拂耽喃喃自语:“赢?”
骆衡清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看着面前汹涌的兽潮,轻声道:“这应该是你与他之间最后一场对弈了吧?以六界为注,看来那个人已经走投无路了。”
脚下悄然泛起冰霜,空气中凝出无数冰凌,衡清剑的虚影在万千冰凌中逐渐显现。
剑尖上有属于仙人的力量,本不该在下界出现。此时却冒着被天道卸磨杀驴的风险,一剑划去,无数凶兽倒地。
又是心甘情愿。
不一样的面容,不一样的话语,却同样为了他甘心去赴那个注定惨败的结果。
脑海中的记忆越来凌乱,无数不同的声音此起彼伏响起。
年幼时由师尊牵引着落下平生第一颗棋子,教导他何为“天元”,何为“气数”。
人间界众臣曾围在他桌边,高谈阔论何为棋风、何为棋品,却暗中为他作弊。
肃穆佛修曾赠予鬼手一子,赞叹他让一盘必输之局死而复生。
那些牢记于心的规则,渐渐精通的技法,刻苦钻研的残局……
最后都化为虚无,虚无之中他看见自己的身影。
披头散发站在满地血污中,握着已死之人的魂枪,对自己发誓:
“所有的一切,所有物、所有人、所有爱。”
“都将只是我的棋子。”
“不再为辜负而愧疚,也不再为牺牲而伤心,只为结局。”
“只为赢。”
他的确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这一局棋实在下得精妙无比,让这世间最强大的两个人都心甘情愿沦为他手中棋子,轻易被他操控生死与爱恨。互相憎恶到恨不能斩尽杀绝,却又在转眼间,在九重天上握手言和。
甚至直到棋局结束,直到如今,棋子仍不愿醒来。
兽潮之中忽然火光冲天,是鳞片互相摩擦生出的火焰。
魂枪与冰剑节节败退,众神万年来的仇恨之下,一仙一魔显得如此渺小。
一只凶兽突破防守,一跃到贺拂耽面前,张开血盆大口。
巨大的身影遮天蔽日,贺拂耽眼前一片黑暗,却始终没有等到疼痛降临。
很快凶兽的身体在他面前软倒,尘土漫天,渐渐显露出站在之后的那人的身形。
独孤明河已经变回原形。
神龙族若非自愿,只有在情动和重伤时才会显露龙身。
凶兽锋利的獠牙抓伤了他大片皮肉,伤口翻卷之下白骨清晰可见,四处血水淋漓。
那不是贺拂耽记忆中漂亮矫健的红龙。
那些红宝石一样的美丽鳞片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木头削出的代替品,焦炭一样覆盖在龙身上,轻易就能被獠牙和利爪掀起。
独孤明河想要站起来,龙爪却无法再支撑起身体。
他喘了一口气,龙尾将封印中的贺拂耽轻轻卷起,小心地护在身下,然后朝天边另一端遥遥望去。
那里站着骆衡清,浑身白衣浴血,手中冰剑一次次碎裂,将他反噬得遍体鳞伤,却又一次次重组,拦在兽潮之前不肯跪地。
直到最后几乎脱力,冰剑脱手而去,掉进满地凶兽的残肢中。
兽潮咆哮着朝人间界飞去,掠过他们头顶时不作任何停留,似乎已经将猩红泥土上那焦炭一样的龙族视为尸体。
却在即将冲破界壁之前,烛龙口中发出一声长啸。
清越激愤的龙吟仿佛能震慑世间所有罪孽,一时间连风声都暂时停歇,天地同时陷入一片死寂。
死寂之中,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响起,从遥远的金乌巢穴传来,却清晰得像是在每个人的耳畔响彻。
碎裂声越来越多,一瞬之间,那声音就被无数陌生的龙吟替代。
或是年轻稚嫩的,或是年迈威严的,共同应和着第一声呼唤。铺天盖地的火光离开虞渊朝槐陵前来,如同红日高升,将永夜的魔界照耀得亮如白昼。
百年前那些死在金乌烈焰之下的烛龙们,复活了。
龙群奔涌而来,将兽潮撕裂,如同一柄烧得鲜红的铁剑插入一团泥泞,泥泞中野兽如虫蚁四散逃窜,哀嚎不休。
最后一只凶兽也死在龙爪之下。
兽瞳里仇恨的红光熄灭的瞬间,遍体兽尸消失不见,天际那道长长的裂缝也重新愈合。
新生的龙群朝贺拂耽轻轻点头,道一声“燕君”,随后也化作虚无。
一切都像是回到了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时候。
除了独孤明河与骆衡清。
将空间术用到极致的程度,不仅能在界壁之间穿梭自如,视山川河流如无物,还能突破时间的限制——回到过去,或是预见未来。
那不是新生的龙群,而是活在过去或者未来的龙群,跨越时空前来相助,改变当下的命运。
这是天道才有的权力,只有天道才配高高在上,站在时间与空间的尽头,戏耍六界众生的命运。
一魔一仙,交换了一瞬间等同于天道的权力。
魔族付出的代价是神格破碎,昏迷不醒,而半仙付出的代价是……
“这是否算我已经赎罪……阿拂?”
被血水染得猩红的泥土上,有人半跪在地。他想要站起来,双腿却几乎已化作白骨。
他踉跄着一步步向贺拂耽爬去,手指落在泥土中满是血污,很快也变成白骨。
他付出的代价是,和那些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兽潮和龙群一样,化作虚无。
“我曾经毁了虞渊,现在却保下槐陵。你原谅我了吗,阿拂……”
贺拂耽静静看着他。
泥塑身体里的两半灵魂,一半为面目全非的师尊、为生死不明的朋友心痛不已,另一半却以无比冷硬的决心,压下一切痛苦和绝望,迫使这具身体抬起头,依循本能看向夜空中那朵永世高悬的莲花。
莲瓣半开半闭,星星点缀左右,千百年皆是如此。
泥土之上的厮杀将一切附着的草木生灵都染红,苍穹之下这些漂浮的尘埃们却依然高洁浪漫。
骆衡清苦笑一声,骷髅的下颌碰撞着,发出不成字句的尖利声响。
“别怕,阿拂……你会赢的。”
可当贺拂耽终于低头朝他看去时,白骨却化成齑粉,消散在夹杂着浓重血气的风中。
只剩下几缕残魂,顽强到连天道的反噬也无法摧毁。
失去肉身承载后,它们无措地在原地逗留了一会儿,很快便感知到熟悉的存在,慢慢浸没入昏迷中烛龙的胸膛。
封印突然解开,贺拂耽踉跄一步,下一瞬就被扶住。
“原来堂堂衡清仙君,竟然和一个魔物为一魂双体。”
沈香主半抱着怀中之人,带他来到几步外稍稍干净一些的地方,然后拔出魂枪,枪尖直直指向烛龙的心脏。
“那么,只要我杀了独孤明河,搅碎他的三魂七魄,骆衡清便也会随之死去,从此再也不能复生,对吗,阿拂?”
沈香主回眸轻笑,笑容中有无尽孤寂。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我现在真的轻易就能杀了他们……你还是不愿意对我笑一下么?”
灵魂的撕扯之下,贺拂耽无法回答。
沈香主也不愿意听他的回答,他转回头去,面容在那一刹那因嫉妒变得极尽扭曲,手中用力,枪尖狠狠刺下。
却在即将刺破烛龙皮肉的那一瞬间,世界静止。
六界之间那些矗立的、沉默的、虚无的界壁,突然之间生出无数血红的脉络,如同无数血管,向上不断延伸,直到缠绕上天际那朵纯洁的莲花上。
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莲花,终于开始盛放。
曾经含羞带怯的雪白莲瓣一片片打开,逐渐变得鲜红如血。当花朵完全绽放后,它开始慢慢旋转,如同一个终于被启动的机关,如同一个终于被注入生命的活物。
旋转的花瓣之间,有城池的影子若隐若现,宛如海市蜃楼。
楼宇之中,有人翩然而来,一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