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延伸至莲月空上的血红丝线扭动、飘舞着, 像是在源源不断地抽取着什么。
万千血线汇聚在来人身后,仿佛凭空生出的巨翼。
贺拂耽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里亦浮出许多细小的丝线,像一尾尾游鱼, 头也不回地向天上游去。
整个六界、六界中的每一个生命,都像只是面前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静止的时间与空间之中, 莲月尊是唯一鲜活的存在。
他微笑着, 笑意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来得真心实意。
“你终于回来了……阿拂。”
他轻声喃喃,“再也不会有人能将我们分开。”
“阿拂,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尾音轻若无物,消散在空气中。
与之一同消失的,是贺拂耽眼前所见的一切。
满地血水、血水之中生死不知的烛龙、烛龙心口泛着锋利青光的枪尖,全都消失不见, 只余黑暗。
这黑暗如此紧实,如此压抑, 将贺拂耽包裹其中, 让他无法挣脱无法动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
……
黑暗会掠夺对时间的感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久违的阳光重新照来时,贺拂耽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
再一次看见自己的手,他竟然感觉有些陌生。
他脑海中空空如也,所有思绪都在漫长的黑暗中消磨尽了, 甚至不能很快地分辨出自己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所以在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时,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侧首朝门边看去。
来人悄无声息地走过来, 在他床头跪下。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少宫主要起床了吗?”
贺拂耽哑然,怔怔看着面前人。
毕渊冰。
他张了张嘴,似乎有很多话要对面前人说,似乎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告知对方, 便是为了这件事,他从遥远的异界赶回。
但张口之后却是无尽的茫然,脑中一片空白,没有来处,也不知将要归往何方。
他坐起来,任由毕渊冰半跪在地上替他更衣。
身上轻柔的触碰时不时传来。贺拂耽突然一把握住那只手,冰冷粗糙的、属于傀儡的手。
“少宫主?”
没有消失。
面前人仍旧好端端跪在他面前,双手被他握住,手里捧着一卷燕尾青的华袍,还没有来得及为他披上。
不是梦。
不是幻觉。
贺拂耽放开毕渊冰,环视四周。这里的一切如此熟悉,他渐渐想起来,这里是师尊当年问过他的意见后一点点为他打造的宫殿。
这里是望舒宫。
贺拂耽问:“师尊何在?”
毕渊冰毕恭毕敬地回答:“宫主在望舒街上杀鱼。”
“……杀鱼?”
即使记忆大多消散,也依然觉得这两个字十足奇怪,贺拂耽犹豫了一下,又问道:
“明河呢?”
“魔尊在望舒街中打铁。”
“……打什么?”
“打铁。”
贺拂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他像是一下子不认识这两个字了一样,看着毕渊冰一脸怔愣。
他攥拳在另一只手中轻轻敲了一下:“你是说这个打铁?字面意思上的打铁?”
毕渊冰点头。
贺拂耽微微睁大眼睛。
杀鱼。
打铁。
望舒街。
他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奔到窗边伸手一推——
窗外那颗返魂树仍旧站在原地,扎根的土地却不再是茫无际涯的雪原,而是横平竖直的街道。
街道两旁人来人往,有行色匆匆的赶路人,有左右环顾步履闲适的出游者,还有肩挑箩筐当街叫卖的小摊贩。
他们有的脚踩祥云,白衣飞扬,飘然而过。
有的红瞳巨角,面容凶神恶煞,周围却无一人害怕。
仗剑的人族侠客打马而过,撑伞的鬼族游魂贴着墙根缓慢蠕动。九条尾巴的猫咪团在路边的躺椅上昏昏欲睡,三只脚的金乌鸟哀嚎着被主人抓去洗澡。
贺拂耽看痴了。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出房间,再次清醒时发觉自己已经站在路中央明晃晃的阳光下。
集市长街里的嘈杂声潮水般涌入他的耳朵。
天上的云很低,低得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云端有亭台楼阁的影子,缥缈神圣宛如仙境,下一秒门窗就被啪一声打开,一群白胡子老道你追我赶从楼阁里飞出来,互相揪着对方的眉毛,一路吵吵嚷嚷。
“今天的晚霞应当是紫色!紫色更好看!”
“已经连续三天是紫色的晚霞了!早该轮到红色了!”
“你审美低俗!就你也配飞升成仙享受仙职?!”
“都别吵吵了!我觉得青色更好看!”
他们追打着一路飘远,团团法术在天边炸开成绚烂的烟花,贺拂耽不由驻足,长街上其余人却司空见惯,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和身边人说笑。
躲避着阳光飘来飘去的鬼魂总是时不时就被路人从当中穿过,它们捂着自己并不存在的衣服,尖叫着追上去讨说法。
赶路的人族一面狂奔一面大喊:“哎呀,我赶时间,来不及了嘛!”
“那也不能这么没礼貌!”透明的鬼魂叫道,“除非你让我附身搭个便车,不然我定然缠你三天!”
“行行行,正好顺路,你来吧!”
得到允许的鬼魂融入人族的身体,片刻后被附身的人族高兴地跳起来,还绕着一旁的贺拂耽转了一圈,向他炫耀自己碰瓷得来的新身体。
听到身体里原主人的提醒后,这才忙不迭向他告别,朝前方跑去。
贺拂耽目送一人一鬼远去,受那欢声笑语的感染,情不自禁嘴角轻扬。
身旁某户人家住着的夫妻俩似乎正在吵架,那声音震天,几乎快把房顶掀开一个洞来。
果然下一秒房顶瓦片就真的掉下来,一个茶杯从那洞中冲上天际,身后跟着一个胖乎乎的茶壶。
“你竟然怀疑老娘偷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茶杯委委屈屈:“主人给你配了六个茶杯!你嘴上说最爱我,可我昨晚看见你跟老二那个狐狸精一起出门了!”
廊下卖布的狐狸精:“嗯?谁叫我?”
贺拂耽一路向前走着,心中有一个不敢置信、却是越来越确定的答案。
这就是他曾经畅想过的那座城——
没有神仙妖魔之分,六界众生都住在一起,日日聚在篝火旁谈天说地、开怀畅饮。
没有神魔仗势欺人,没有小鬼为非作歹。凡人不再为了钱权名利勾心斗角,修士不再为了得证大道自相残杀。
是他在孩童时的奢望、在成年后的戏言。
是他在加冠礼上对着满地冰雪许下的生辰愿望,是他在莲月空中遥望十八地狱出口的讥讽。
无论是作为愿望还是嘲讽,如今已然成真。
他一路向前走着,所见的一切都和乐融融,如同童话。
不知走了多久,他来到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紫色的麦田。
麦香熏得人几欲沉醉,麦苗挂着沉甸甸的硕果,在风中轻轻摇晃,一脚踩进去能淹没到腰间。
紫色的芳香海洋中,有长着巨角的魔族正在勤勤恳恳地耕耘收割。他们唱起悠扬的歌,青铜一样的歌声像是穿越时空传来。
天上有金乌们正与烛龙族相戏。
天神将沐浴后的金乌放归,那只金灿灿的鸟儿一口火焰就将羽毛烘干,兴高采烈地加入同类的舞蹈之中。另一只金乌在主人的注视下,哀鸣一声飞回虞渊,等待着黎明时雄鸡一声报晓,开始它今日的轮值。
闲来无事的魔族与烛龙聚在银河中大摆宴席,浓郁的酒香混着沉沉花香在整个星海中散逸。
神族在其中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双眼亮晶晶地品尝着每一道新菜式,追问每一个新八卦。
贺拂耽没有饮酒却如同醉酒,脚下如同踩着云朵,漫无目的走了一天一夜,在天亮时重新回到望舒宫。
他站在宫门外没有立即进去,因为他在宫外长街上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角落中一个小小鱼铺里,有人正在案前埋头杀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