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要是这几日都不想练剑呢?”
“可以。”
“那我想出宫祭拜女稷山上那死去的四十八名道友呢?”
“自然。”
“那我要见明河呢?”
“……阿拂。”
稍顿后继续道,“独孤公子刚刚突破需要闭关,阿拂不方便去打扰他。”
“哦,也对。”
贺拂耽又想了想,这一想就想到衡清君将整块水玉都削成同等大小的玉片,一片片打磨好,又一片片贴在他的伤口上。
沁凉的玉石覆在新生的血肉上,却一点不疼。寒气压下了伤口中火毒肆虐,就像在酷暑天含进一块冰,贺拂耽舒服地在师尊怀里蹭了蹭。
玉片渐渐贴了数十枚,伤口大部分都已盖住,透明玉石与周围水蓝鳞片交融在一起,分外和谐。但到底不是真正的鳞片,就算玉质再怎么细腻,依然有些硌人。
不过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总不能为了他的伤,就去拔来无辜者的鳞片吧?
玉片覆上最后一丝血色缝隙,衡清君旋开药瓶,动作极轻地替他上药。
药膏化进水玉鳞片,融进肌理,在苦涩的草药清香中,贺拂耽突然想起一件事——
开宗牒。
他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师尊见他受伤所以无比怜惜,要什么都满口答应,那还有什么时候能比现在更适合提出这个请求呢!
“宗牒……”
“嗯?”衡清君手一顿,“什么宗牒?”
他状似毫不在意般问,“赵空清跟你说了什么?”
贺拂耽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将心声喃喃出口,现在容不得他退缩,但也更不敢直接道来。
他顺着衡清君的话小心试探道:“师尊觉得师伯会跟我说什么?”
“他除了想将你要回去,还能做什么?”
贺拂耽失笑:“可是师尊,在宗牒上,我本来就记在师伯名下。”
似乎被提醒了既不愿承认的某事,衡清君脸色微变,沉声道:
“那他还想做什么?”
贺拂耽突然很好奇:“若是师伯想将我记在师尊一脉,师尊是会开心,还是会生气呢?”
说完他紧盯着师尊的神色变化,但衡清君不仅没有回答,连神情也格外复杂。
并不是生气,但也绝非是开心,倒像是百般纠结,仿佛无论怎么选都不满意,都留有遗憾。
贺拂耽反复端详着,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事实——师尊大概还和数十年前他初来乍到时一样,并不想让他做他真正的弟子。
他心中略有遗憾,但很快这一缕遗憾之情就被暗喜盖过。
智者曾说,若想开窗户有人不让,那便提出掀房顶,那人便会同意开窗。
掀房顶的提议已经有了,师尊果然不同意,那么就该轮到开窗户了。师尊嘴硬心软,说着厌恶魔道不喜魔修,却还是让男主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了这么久。
贺拂耽手臂上的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双手拉住衡清君的袖口,伏在他腿上,小声请求道:
“师尊既不愿让拂耽归望舒宫一脉,那便允许我在师伯那一脉加一个名字吧。”
“哦?阿拂想收徒了?”
金丹真人的确已有收徒的资格,何况贺拂耽已经是半步元婴,只差伤好后闭关一次就可以彻底碎丹成婴。
衡清君语气中既有“吾家有徒初长成”的欣慰,又有一丝微妙的、仿佛什么即将失控的不虞。
他尽量平和地问:“阿拂看上了哪家的孩子?”
“此人师尊也认识。”
贺拂耽双眼亮晶晶的,“正是独孤明河。”
“他?他可不比你小多少。阿拂是想代你师伯收徒?”
衡清君不屑冷笑,“怎么?他准备弃暗投明?”
“也不是。”
贺拂耽羞赧一笑,从师尊怀中挣脱出来,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弟子想和明河结为道侣,请师尊准允。”
一片死寂。
良久,空气中传来一声“咔嚓”脆响。
贺拂耽实在忍不住,悄悄抬头朝座上人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让他呼吸一滞。
整个冰室不知何时已经白雾弥漫,那是已经凝成实体的寒气,冻得连冰室原本的冰层都受不住裂开,却始终停留在贺拂耽一步之遥。
坐上的衡清君瞳孔已经变成银色,袍摆爬上雪白的霜层。
他捏碎那些冰霜,寒霜化成齑粉从指间簌簌落下,他冷冽地微笑着。
“阿拂,你在说什么?”
贺拂耽一怔。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尊,但似乎从平逢秘境里出来后,师尊就一直挺奇怪的。
他有些语塞,接下来该说什么全都忘了,只得从男主教他如何做一个十佳好道侣的那些话里选了一些,顶着师尊威压继续说下去。
“师尊,明河真的很好很好。他生性疏朗,心地善良,又天资卓越,虽是魔修,却与弟子志同道合。在秘境中同生共死后,我们已经……”
颊边已经飞红一片,却还是忍住羞怯继续道,“……已经私定终身。”
私定终身,这四个字,即使当初只是听明河说说,他都羞得不好意思看他,何况现在自己亲口道来。
他垂着头,不敢去看师尊的脸色。
"私定终身?"
座上人似乎起身,踩着一路霜层走过来,脚下冰霜发出不堪忍受的“咯吱”声。
那声音步步逼近,听来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贺拂耽还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可怕的错觉,下巴便被一根冰凉修长的手指捏住。
衡清君的脸已经在极冻之下变得有些苍白透明。
他身上素来只有黑白二色,像极浓烈的水墨画。可现在眉毛、睫羽、甚至发丝上都覆了一层冰凌,唯一的墨色尽数被遮挡住后,水墨画便只剩下一片冷漠的空茫。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强迫贺拂耽抬头与面前人对视,灵台被强硬地审视了一遍,不加一丝掩藏,也没放过一个角落。
在确定了什么后,面前的冰雕缓和了滔天怒火。
“还好,元阳未失。”
“什么?”
贺拂耽一惊。
惊过之后便是窘迫,不知道为什么身为长辈的衡清君突然提起这种事情。
他扭头想要逃过师尊的禁锢,但衡清君收回捏着他下巴的手后,又立刻攥住了他的手腕。
衡清君探了一缕灵气进小弟子筋脉,语气阴寒至极。
“若他真敢对你做什么,我便杀了他。扒皮炖汤,给你补身子。”
第27章
他的话太过离谱, 贺拂耽几乎要以为他是在说笑。
但衡清君从不说笑。
贺拂耽有点害怕,动了下手腕想离师尊远点,但腕间力道分毫不让, 他只好就在这个极危险的距离里劝说道:
“师尊是觉得男子交合有违阴阳之道吗?可弟子在师伯座下受教时,曾听他说过, 修士大道应当从心。”
“大道?”衡清君冷笑, “你如今为魔修所惑,竟然说出这些凡尘间的妄言。凭这颗愚钝凡心,也想得证大道?”
“弟子不曾去过凡间,也不知道凡尘俗世中人族是否皆因爱而愚昧不堪。弟子只知道,我与明河乃……真心相爱,若是真心, 那这份爱非但不是负担,反而是幸运。”
“爱?”
衡清君像是听见一个陌生又可笑的字眼, 手中越发用力。
“阿拂, 你莫非忘了……当年我为何给你起这个名字?”
贺拂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越是极力劝说,一向疼爱他的师尊却越是生气。明明之前无论他要什么师尊都会答应, 可今日的师尊这样凶。
他有点委屈,还有点难过,为此竟然还十分任性地生出一丝叛逆情绪。
他忍耐着来自师尊的灵气在体内非常没有礼貌的横冲直撞,在那几乎要将他扒光的审视中, 执拗地轻声道:
“弟子不敢忘。师尊是希望我铭记父辈教训, 勿耽情爱, 得证大道,以求长生。”
“而如今呢?”
“如今……如今弟子才懂得,若无心爱之人相伴,长生也无任何意义。”
“……”
良久, 面前人都不曾开口,指尖寒凉的灵气也逐渐涣散。
贺拂耽心中一松,以为是师尊终于被他说动,便一鼓作气,信誓旦旦地开口,想要再接再厉。
他直起身子坚定地看向衡清君。
“弟子知道师尊在担心什么。无非是见我必将早夭,却还浪费时间沉溺情爱,不思进取。但是师尊,弟子短命已是定局,为何不让我在生命的尽头,和所爱之人快快乐乐地度过呢?”
“弟子知道正魔结合乃天下不容,所以不求昭告天下,只求让明河入宗牒,列在我旁侧,有一个名分。今后明河也不会再出现在望舒宫中,我自会与明河一同前往魔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