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请师尊成……全。”
一段誓言在最后一个字低落下来,贺拂耽怔怔看着面前的人,说到最后,尾音散开,几不可闻。
他眼看着师尊眸中霜色越来越浓,凌厉如坚冰,似乎即刻便要万剑齐发。
却在听见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坚冰和利剑顷刻间都熔化成水雾,浓重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滴落。
骆衡清心如刀绞。
他没有想到小弟子已经将这件事思考得这样细致,更没有想到——
“你要离开我?”
“不!不是!”
贺拂耽手忙脚乱,处在“自己竟然快把师尊弄哭了”的极度恐慌之中,语无伦次道:
“只是和明河去魔界看看而已,他出来太久想家了,而且他说那里有我的封地……不是想要离开师尊,只是担心明河一个魔修久住望舒宫,有损师尊英明……我会回来的师尊,就出去一个月,不,十天?三天,三天好不好?”
那一刻他几乎想要将与明河的约定抛之脑后,将一切真相和盘托出,但在最后一刻硬生生忍住,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师尊,我会回来的……”
然而衡清君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眸中水汽重新化作阴郁寒霜,他站起身,冰室方才那些碎裂的冰块从四面八方飞来,汇聚在他手中,变成一把霜色利剑。
“他来历异常,必为邪魔。阿拂,你如今被他迷惑心智,待我杀了他,你便可看清了。”
说罢,他提剑就要走出大殿。
贺拂耽心中大骇,几乎是扑上去,抱住衡清君的腰急切道:
“求师尊开恩!”
衡清君身形猝然停住。
来自小弟子的拥抱,每一次都能让他犹豫、心软,对那个魔头一再放任,最终酿成今日的苦果。
他微微闭眼,听着身后那人埋在他腰间闷闷的声音。
“弟子冒犯师尊。”
他似乎很害怕,声音颤抖,却死死抓着面前人的衣服不肯放手。
“只是师尊,若明河死,我也不能在世间独活。”
“怎么?你想殉情?”
衡清君气笑了,突然脸色一变,拉过身下人的手腕。
腕间青紫的血管上拖出艳红的藤蔓,一直蜿蜒进垂到臂弯的云袖里。那是一种刺眼的红,刺得衡清君瞳孔也泛起微微血光。
同命契。
只有签订契约的两人相遇时,契纹才会显现。若独自一人,而主人又无意彰显,血纹便会安静得埋伏在肌肤之下,连渡劫期修士也无从察觉——
就像他也无从察觉瞬息变换的命运和情爱。
“很好。”
冰室中霜层开始生出荆棘,层层叠叠的尖刺交织着,寒光闪闪,像万千将要把什么一口吞下的毒牙。
但衡清君的声音比这荆棘丛更冷更利。
“我竟不知……你是如此敢想敢做的人。”
话音落下,衡清君扯下环在腰间的手。
贺拂耽本不想放手,却在面前人回头的那一霎,情不自禁松开手。
他竟然看见盛怒之下,师尊那张完美无瑕的脸破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纹。
“阿拂怕我?”
衡清君在笑,但这笑让人胆战心惊。
“阿拂嫌我?莫非阿拂喜欢的是那魔头的脸吗?若我划了那张脸,阿拂可还会喜欢他?”
贺拂耽没有回答,他已经在惊惧之下说不出话来。
骆衡清再也无法忍受。怒气如同烈焰从心底蹿出,噬咬着那道伤口,裂纹在他脸上横生,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作碎瓷摔落。
他瞬息便迈出冰室,朝望舒宫偏殿客房飞驰而去。
“师尊!”
贺拂耽回过神,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右臂处的伤口在情绪激动下裂开,鲜血顺着手臂流下,从指尖滴落。
在秘境中抵挡雷劫、绘制契约,已经耗尽他所有灵气,三日昏睡也未能休整回来。清规剑为护主人更是力竭,现在还在识海中休眠。
勉强召唤出来御剑飞行,但很快便双双灵气不支,从半空跌下去。
衡清君听见动静,不得已回身过来接他。
就这一个耽搁,收到贺拂耽灵蝶求助的空清道长便已经赶了过来。
衡清君抱着已经昏迷过去的贺拂耽,脸色很不好看。
他没有行礼,只是道:“见过师兄。”
空清道长没时间计较这些,挥手屏蔽了贺拂耽五感,而后焦急开口:
“衡清,你究竟想做什么?我知道你眼里容不得沙子,拂耽被那魔头所惑,一定要与他共入宗牒,你定然心中不喜。可这左不过就一年时间,大可不必现在便要那魔修性命。待拂耽化龙,随你怎么除魔卫道不行吗?莫非……你已经确定那独孤小子就是那条烛龙?”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你怎能对他动手!若惹怒虞渊众魔神,兵临我修真界,你可能担得起这责任!?”
“虞渊众魔被天道厌弃已久,早晚该死。若虞渊出兵,我一力承担。”
“你如何承担!?当年耽儿病重,你前往虞渊对那小龙下手,都要假托下幽冥界斩返魂树。如今你倒是能耐了!竟然想掀起两界战争吗?!”
衡清君闭眼,心中暗恨。
正是因为他不能去虞渊。
以他的身份,一旦在虞渊光明正大现身,就代表修真界的挑衅,意味两界战争将要爆发。
明明说好了永远不分开,但——
“阿拂竟想随那魔头去虞渊。”
“那又如何?一方雪界在手,若真有危险,拂耽会不唤你?”想到什么,空清卡壳一下,“哎呀,这次秘境雷劫实属意外嘛。”
衡清君冷笑:“师兄不是教导拂耽从心吗,师弟这也是从心。只是恰好师弟现在心中空无一物,只想杀了独孤明河。”
“正是因为你心无一物,我当初才会让耽儿跟着你清修,希望他能像你一样固守本心,断尽尘缘。万事万物对你而言应该都若虚无,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明知那烛龙现在不该死,却非要杀他!”
“若非师兄阻拦,当日他从秘境中出来,我便该杀他血祭,为阿拂受的伤报仇。”
空清道长心中一惊。
他看着师弟脸上那道只在极怒之时才会显露的裂纹——二十年来这伤口始终不露声色,却在最近短短几月中数次出现。
他心中浮现出一个荒谬的猜想。
“你可是因为……嫉恨那魔修被耽儿喜爱?”
衡清君不答。
空清脑中轰地一声炸响,一片空白,沉默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
“你是什么时候有的心思?”
衡清君仍旧不答。
空清闭眼,身形微晃一步,一瞬间像是苍老无数。他颤抖地抬手指着面前人,厉声道:
“拂耽与你有师徒之情,父子之谊!你怎么能动这样的心思!”
向来笑呵呵的老顽童雷霆震怒,手中浮现一把青紫色的软剑,特意绕到师弟身后,避开他怀里的人,朝他脊背甩去。
剑光落下,剑身扭动,竟有若隐若现地电光浮现。
“噼啪——”
一道血痕瞬间渗透衡清君肩背上的白衣。
“衡清,你与师尊无缘,年纪尚小他便早逝。是我将你一手拉扯大,教你修道,照料起居。也是我怜你膝下无徒孤苦无依,才将多年老友的亲孙子交到你手中教养。你如今这样大逆不道,对得起师尊将你从人间带回来吗?对得起南海龙族对玄度宗的信任吗!”
剑痕一道道落下,将血色白衫染红,分外狰狞。
衡清君默然不语,只是将怀中人护得更紧。
到最后,空清颓然收手。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毫无悔改的师弟,苦笑开口:
“罢了罢了,你们两个都大了,我这个老头子说话还有什么分量?随你杀不杀他吧,我管不了你了。”
“只是师弟,你要知道,无论你和拂耽今后如何……他先得活下来,才能有今后。”
他扭头不愿再看面前人,朝身后虚空处唤道:“毕渊冰。”
傀儡如幽魂一般从空气中浮现:“属下在。”
“将拂耽带回九霄宫,不许任何人探视……包括衡清君。”
毕渊冰不动。
赵空清气笑了:“怎么,我还使唤不动你了吗?别忘了我才是玄度宗主!”
见衡清君没有反驳,毕渊冰这才动手,将他怀里人接过。又如来时一样,像鬼魂一样消失在空气里。
面前独立之人颊上裂纹开始消解愈合,似乎已经疼痛到冷静下来。
赵空清终究不忍,劝道:
“待拂耽化龙,你有大把手段可以让他忘记那个魔头。何必现在让拂耽如此伤心惶恐?若他因那小龙之死恨你,莫非你就好受吗?”
他最后看了衡清君一眼,长叹口气,转身回宫。
第2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