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明河却不愿意说得太明白,只是道:“哪有什么为什么?喜欢一朵花,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贺拂耽低头看看脚下。
在虞渊,除了遍地的金银,还有遍地的鲜花。从若木的根系里攀出,从珠玉堆的缝隙中钻出,甚至顶破他们脚下的白玉砖长出,枝叶野蛮生长,花朵张牙舞爪。
似乎人人都在宠爱着这些花儿,仍由它们肆意蔓延,将这里当做自己的王国。就连神智未开的魔兽穿梭其间时都很小心地控制蹄爪,不愿踩伤它们。
不时有人化作原形,腾空翻越北面那座高大的巨灵山,用巨大的龙口衔来清水,浇灌这些得来不易却也分外顽强的花朵。
遍地都只开一种花,萼片洁白如雪,花冠却如鲜血一般艳红,从萼片中长长伸出。几株拥簇时,真像几粒血珠飞溅白雪之上。
“这是龙吐珠。虞渊的土壤是银河中星沙滑落汇聚而成,除了若木,寸草不生。但那场雨季之后,许多星沙发芽开花。在天上的时候它们是闪耀的星星,在地上亦是美丽的花朵。你说人族擅长创造奇迹,可是阿拂,在我看来,你才是奇迹。”
独孤明河很少用这样正经的语气说话,听得贺拂耽有点不好意思。
“明河,你太谬赞我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运气好而已,竟然能有这样漂亮的封地。”
“那阿拂可愿意永远留下来?”
问这话时面前人微微低头,双眼晶亮,模样虔诚,似乎很期待他的答案。
贺拂耽哑然。
独孤明河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答案,顿时拧眉,负气道:“算了,你不用说了,没一句我爱听的。”
贺拂耽失笑,真觉得男主像个孩子:“这世上本也就没有永远的事。”
独孤明河更气,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最后只能紧紧握住掌心中那只手。
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够掌控的东西,纤细修长,骨节俊秀,握在手里很像丝绸包裹的玉石。却又如此滑腻,柔弱无骨,像是一不留神就会如一尾鱼从他手中溜走。
他沉默了片刻,调整好情绪,重新扬起笑脸。
“走,去见见你的封臣。若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一定会把你供起来。”
贺拂耽却摇摇头,神色有些迟疑。
“怎么了?”
“不必告诉他们。我能来虞渊看上一眼,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为什么?这可是整个烛龙族的敬仰诶!修真界千百年来无时无刻不妄想着征服烛龙族,掠夺虞渊的财富。阿拂,你竟然不要?”
独孤明河恨铁不成钢,伸手轻轻刮了下面前人的鼻子,半是宠溺半是无可奈何,“莫非你真的是根笨蛋木头吗?”
贺拂耽没有说话,只是睫羽轻颤。
虞渊是他的封地,若能化龙,他一定会尽职尽责为这里行云布雨。就算到最后他真的只能化为猫妖苟且偷生,也会努力肩负起虞渊的兴衰。
这些并不需要烛龙族的信仰或是喜爱才能换来,所以也就无需告诉他们。
何况……
对于爱,他心有余悸。
如此美妙的字眼,让人情不自禁沉醉。可一旦沉醉其中,就背叛了作为修士的道义。与其到最后悔悟时撕心裂肺地离开,倒不如从一开始就驻足远观。
独孤明河察觉出他面色有异,但并未多想,只觉得他是生性淡泊,不慕名利。于是才正经不过几句话,又开始逗猫。
“阿拂想隐瞒身份,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该怎么给他们介绍阿拂呢?我可不是那种会把人随便带回家的龙。烛龙族虽说深居简出,不知世事,除了驭日和夜宴,其他时间都烂醉如泥,但到底不是傻子。阿拂这身婚服,还有头上礼冠,都太漂亮了。不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搪塞不过去啊。”
他坏心眼地一笑,“难道真告诉他们,阿拂是我抢来的小媳妇?为躲避你夫家追杀,才不得已把你藏到虞渊?”
贺拂耽居然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然后也很认真地给出回复。
“也行。这很合理。”
“……”
独孤明河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哈哈大笑,被面前人可爱得心都要化了。
他兴冲冲拉着抢来的小媳妇混到人堆里,对着每个族人张口就是一段凄婉的爱情故事。
不愧是在人间能靠写话本子谋生的说书先生,几千万年不问世事的烛龙们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还有好几个感性的族人不住地用袖口擦眼泪。
在他的故事里,贺拂耽简直就是一个小可怜,被肥头大耳的夫家哄骗成婚,眼看癞蛤蟆就要吃到天鹅肉,幸好被英勇又英俊的情人相救。
贺拂耽:“……”
他有心为这谎言里备受编排的某人找补两句,但一句话都插不上。古神能听懂人族的语言,从小被人族养大的贺拂耽却因为血脉不全,听不懂古神语。
故事结束,一时间所有烛龙向贺拂耽投来的视线都慈爱极了。
有最年长的前辈走上前,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独孤明河替他翻译:
“他说祝我们苦尽甘来,百年好合。”
“他说要把我们的故事刻在石板上,死之前一同带往金乌巢穴。这样等轮回重生,第一眼看到这个动人的故事,他便会想起你来。”
“他说阿拂很漂亮,是根漂亮木头。”
贺拂耽满脑袋黑线:“前辈总共只说了两句话。”
老前辈听见他的话,朗声笑了几下,又说了一句。
独孤明河微笑向他颔首,转而看向身边人,打趣道:“这回有三句了吧?”
贺拂耽伸手拧了他一下。
很轻的一下,身旁人却故作夸张的龇牙咧嘴,看得周围一圈族人捂脸偷笑。
短暂的停顿之后,宴会继续。
这一次人人都簇拥着贺拂耽,想邀请他去篝火旁共舞。贺拂耽谢绝他们的好意,和独孤明河一同在角落里坐下,静静看着这场狂欢。
丝竹、歌舞、欢笑。
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贺拂耽从地上捡起一只不知是谁掉落的小鼓,轻轻拍打起来。一开始只是跟着节奏简单敲几下,渐渐便找到感觉,身体跟随音乐轻轻律动,敲击的手法也跟着娴熟起来。
那支苍凉的龙之歌,他凝神听了两段,也能跟着哼唱几句。
夜渐渐深了,天空中流淌而过的银河出奇的亮,冰晶碎钻一般,将黑夜割裂。
地上的篝火也渐渐变成一缕轻烟,落寞地四散而去。飞鸟走兽尽都归巢,歌舞、丝竹,都像水汽一般化开。
烛龙们纷纷向远道而来的客人告别,然后重新回到若木上,各自沉沉睡去。
独孤明河解释道:“他们是为了明日驾驭金乌。”
金乌是世间最残暴的凶兽,既是神又是魔,又非完全的神与完全的魔。它们的能力强大到能将神明都重伤,心中全无善恶,更无道义,故而需要熙和这样的在册的正神亲自降服、驾驭。
熙和一脉的日神被屠戮殆尽之后,烛龙一族被迫承担起驾驭金乌的使命。
正是这个使命让烛龙逃过被天道剿杀的命运,可……
“数百年一次轮回,却在化龙之后就要开始驾驭金乌。之后百年,便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自以为逃过了天道的牢笼,却又跨入了自己为自己选择的镣铐中。如何能不终日痛饮呢?犹嫌这酒不够强劲,不能让我们醉死……求死不能呢。”
独孤明河轻笑,“阿拂,你知道吗?就连我们烛龙,全天下最坚硬的火属性鳞片,也不能阻挡太阳炎火。稍有不慎就会被金乌灼伤,直到最后鳞片褪尽血肉化作乌有。即使这样也不是结束,轮回之后,又是新一轮的重复的命运……无聊透顶。”
贺拂耽上一次见他这样落寞哀伤的神色,还是在平逢秘境中生死关头时。
他有些语塞,想要出言安慰,却又觉得一切语言在这样牢笼般逃脱不开的命运之前都苍白无力。
“所以,阿拂,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喜欢那些龙吐珠,有多高兴你来。虞渊几千万年一成不变,比最幽深的海底还要平静无波,只有你是唯一的变数。”
“……”
“那么,阿拂,你还要走吗?”
“……”
贺拂耽诧异,“你怎么知道——”
独孤明河苦笑:“如果不是想借我的手离开望舒宫,离开骆衡清,你又怎么会这样宝贝我的头发?”
“难道阿拂是要说,你真的爱上我了,所以连我的一根头发,都舍不得丢掉吗?”
“嗯?”
第43章
贺拂耽慢慢道:“我是很想去红月境, 妖族在那里隐居多年,我母亲也是出自那里。”
而且那里多的是千年大妖,或许就有能让他无需洗筋伐髓也能化为猫妖的办法。
这具身体千疮百孔, 估计不能再承受一次洗筋伐髓了。
独孤明河提醒:“但红月境这百年来被骆衡清治得跟他家后花园似的,你去了那里, 跟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贺拂耽一怔, 轻叹口气:“也是。”
他仰头看着天空,抱着双膝静静坐了一会儿。
天上那条银河光芒璀璨,星星真的就像河水一样浓郁,随波闪烁。
他突然开口:“我想洗澡。”
独孤明河一愣。
反应过来后他开口语气仓促,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我去给你打水!虞渊水汽太少用不了凝水术,巨灵山脚倒是有一条浅溪, 不过太远,你等我回来!”
走出几步又倒回来, 狐疑道, “等等……你不会是想把我支开,好想办法溜走吧?”
贺拂耽失笑。
“我不走。”
“我不信。”
“那明河要怎样才肯相信?”
独孤明河手一摊:“除非你给我一个信物。”
信物, 那自然是极为珍贵爱重之物才能取信于人了。
贺拂耽下意识伸手想取下胸前的项链,指尖碰到那颗冰凉的珠子后却一顿,稍作犹豫,转而退下手腕上那对玉镯中的其中一只。
“这个给你。”贺拂耽将镯子递过去, “水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