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一个人爱你,只会想方设法让你活下去。若有人口口声声说着爱你,却想要杀了你,那这个人说的一句话都不可信。”
贺拂耽若有所思。
片刻静谧后,独孤明河像是不耐烦了,又强调一遍:“爱你的人是不会想杀你的……明白吗?”
最后三个字出口犹豫软弱,像是暗含深意。
贺拂耽点点头:“明白了。”
他的确想明白了。
恶之不一定就会欲其死,但爱之一定欲其生。
师尊爱他,所以一定要他活下来。
早该想到的,共登大道、永生相伴,本就不该是师徒之间该寻求的妄念,而是独属于夫妻之间。
师尊对他也不只是师徒之情,更有夫妻之爱。那样深沉的、充斥着爱意的眼神,在数十年前就已经不加掩饰地频频落在他身上。
但他从未正视过自己,也从未正视过师尊。始终认为自己和师尊都不过只是剧本里两个甚至不必参与剧情的路人甲角色,所以他不曾理解爱,更不曾想过自己会被爱。
他并非真的无情草木。九情缠之后,他便隐隐有这样的猜测,但此刻终于明确地意识到这个字眼真的发生在他身上时,仍旧感到震撼。
震撼过去,唯余惆怅、落寞的余韵。
或许正因心中早已有这样的猜测,他才会在未能完全理解“爱”这个字眼时,就萌生离开师尊的念头。
修士不该沉溺爱欲,无论是师尊,还是他自己。
他必须离开,为了师尊不再浪费对渡劫至关重要的杀戮道意,为了成全师尊的大道,与大爱。
修士便该如此。
既然是夺取天地灵气为一己修炼,就应当爱天地、爱众生,而非爱一人。
他再次开口,像是在隔空劝慰师尊,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我明白了。”
独孤明河见他言辞肯定,有点不自在地扭开头去。
“你明白就好。”
沉默片刻,他像是将之前的悲伤别扭等等复杂的情绪统统,朝贺拂耽伸出手,爽朗一笑,“来吧,作为东道主,我带你在虞渊四处转转。”
贺拂耽抬眼看向他,像是也被那个笑容感染,嘴角轻抿,暂时放下愁绪,抬手拉住面前人的袖子。
独孤明河心中“啧”了一声,到底没说什么,就这样带着贺拂耽向前走去。
他们在金乌鸟栖息的那棵树旁驻足。
并没有靠得很近,在几十步开外的地方就停下了脚步,因为即使隔着这样远的距离,金乌鸟也已经很谨慎地拨开叶子审视着他们。
“它似乎很怕人?”
“怎么可能不怕?它九个兄弟都是死于大羿嫦娥手中的彤弓素矰,大羿曾是羲和一脉的战神,嫦娥则是常羲一脉的月神,都生而为人形,所以它害怕一切人。杯弓蛇影嘛。”
贺拂耽眉头轻皱。
他记得明河曾说过,天道正册上的八位神祇,宇宙神东皇太一之后便是太阳神东君,东君一脉又分为日神羲和与月神常羲。天道连第九位不在正册之上的山鬼都没有放过,想必东君一脉已经尽数神湮。
“嫦娥大羿射九日平息大祸,如此功劳,也不能让天道心软,放他们一命吗?”
独孤明河笑问:“你当天道为什么要剿杀神族?”
“白石郎说,是因为天道宠爱人族,要将神职空出,供修士成仙。”
“不止天道宠爱人族,连神明亦为之痴狂。天道一定要将神族屠尽,是因为神明思凡。百神本该各司其职,风神掌风,雨神控雨,但无论风师雨伯都渐渐尸位素餐,人间风雨失调,遍地饿殍。”
独孤明河转头看向贺拂耽,仍旧笑着,眼中却暗自感伤,“阿拂不如猜猜,为何会有十日同出之祸?”
“难道是因为羲和——”
“人族以巫舞娱神祈雨。羲和爱舞,并且独爱北海上一岛国的巫舞,那里的巫女为祈雨跳得越虔诚,羲和便越长久地驾驭金乌在岛上驻足。雨师前来尽职,她也不愿离开,甚至召出十日想要驱逐雨神。”
“因此十日同出,雨神被太阳炎火重伤,岛上的巫女也因祈雨失败反唤出十日,被愤怒的国民绑上祭台,受十日炙烤,活活晒死。两神战斗结束,羲和本想继续观舞,见巫女已死,悲愤之下,心碎投海而亡。”
“……”
良久,贺拂耽才问:“那个巫女,就是古籍中记载的女丑吗?”
“阿拂果然博闻强识。”
贺拂耽却摇摇头,眸中神色不忍。
“我不曾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古书上记载的是,女丑本为旱魃,杀之才可除尽旱灾。”
然而却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一个命运悲惨的巫女,被污名为杀人无数的恶鬼,流传至今。
“所以神族必死无疑,无需同情。他们的能力太大,又毫无约束。尽管的确有神自始至终恪尽职守,不曾思凡,可谁能料到他们今日不会,明日也不会呢?”
见贺拂耽神色低落,独孤明河几乎不用想就知道他是在为“善无善报”而忧愁。
望舒宫实在是一个太狭隘的世界,千里冰封,苍白、洁净、井然有序,将久居其中的人养得天真澄明,为两个素未谋面的神的厄运也伤心不已。
但这座宫殿之外真正的世界,从来就没有绝对的秩序。
独孤明河不忍,伸手戳了一下身旁人落寞的脸颊:“不过嫦娥大羿的确逃过一截。人间明皇梦中游月宫,上题广寒清虚之府,府中有一素娥起舞,醒来后大悦,封嫦娥为广寒宫主。天上仙家为讨人皇欢心,便也封嫦娥为太阴星君,从此脱离神胎,破格成为仙子。”
贺拂耽眼中越来越亮:“这么说,嫦娥还活着?那大羿呢?”
“后人牵强附会,将战神大羿与有穷国一擅射的国君后羿混淆,传承下来之后,久而久之,神明大羿便真的与有穷氏君合二为一,破格成为人族,轮回转世。”
“真的吗?”贺拂耽眼中一片雀跃,随即又有些狐疑,“你该不会是在哄我高兴吧?”
“咦?小木头怎么一下子变聪明了?”
独孤明河调笑着故意逗弄面前人,见他情绪起伏之下伸手要挠人,赶紧哄道:“是真的是真的,想让你开心是真的,但故事也是真的。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
“我相信。”
贺拂耽打断他,扬唇轻笑,愁绪终于一扫而空,“人族本就是一个擅长创造奇迹的种族。我相信他们什么都能做到。”
说罢又正了颜色,“还有,明河,你以后可不能叫我木头了。整座望舒宫,只有返魂树一棵木头,而虞渊却遍地是木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说谁像木头,也该是你像。”
独孤明河听到一半就已经憋不住笑意,强忍着听面前人一本正经说完,伸手勾起他的下巴:“往上看。”
掌心里的人乖得像小猫一样,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似乎怎么摆弄也不会反抗。
独孤明河心中一软,走进一步,轻声叮嘱:“仔细看。”
他几乎将身旁人整个圈在怀中,从上往下落去的视线是从未有过的柔情似水,或许连他自己见了都要大吃一惊。
但因为唯一的观众正仰着头,眨巴着眼睛,努力研究头顶树冠有何不同,所以也就无人发现。
看了许久,贺拂耽终于看出端倪。
“咦?这些树干上的枝叶怎么都是相连的?”
“因为它们本就是从主干的枝杈上垂下的根须,落到泥土里之后,才愈发挺拔,像是一棵新的树从土里钻了出来。所以,阿拂,虞渊也和你的望舒宫一样,实际只有一棵树。你用返魂树焚香,我却不曾吃过若果。俗话说吃啥补啥,合该是你更像木头。”
贺拂耽无言以对,几次试图张嘴,却都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最后只得承认:“好吧,我才是木头。”
“不过明河你刚刚提起若果,莫非这就是若木?”
“是。”
贺拂耽惊叹。
原来传说中日落之地的若木长这个样子,像一棵巨大的榕树。
古籍中记载神树若木为赤树青叶,荫蔽西极。想来也只有是一棵榕树,才能撑得开如此巨大的树冠,独木便成林,荫蔽整个日落之西,也荫蔽着金乌鸟,和整个烛龙族。
身后似乎有盛大的火光跃动,倒映在若木林立的树干上,宛若道道光帘,光耀下地。
不等回头,身后便传来阵阵丝竹舞乐声。似乎正有无数人围绕着篝火起舞,脚下的土地微微震动,伴随着苍茫的歌声,是一种古老陌生的语言,有如神谕。
“夜宴开始了。”
独孤明河伸出手,“来吧,来见见真正的虞渊,真正的烛龙。”
指尖在面前人眼角轻轻一点,笑着继续道:
“还有你的花儿。”
第42章
贺拂耽伸手要去拉他的袖子, 却被面前人顺手牵住掌心。他下意识想要抽出手来,却被更紧地握住。
贺拂耽不由得看了眼面前的人,见那张俊脸上得意洋洋的笑意, 像个争强好胜比拼谁力气大的孩子,心中好笑, 便随他去了。
独孤明河见他妥协, 呲牙一笑,带着他一同转身。
他们身后火光冲天,巨大的篝火熊熊燃烧着,火焰跳跃、摇晃,不停变化着不同的模样,看似狂放不羁, 却始终克制着一个精确的尺度,连一片花瓣、一处衣角也不曾燎伤。
周围狂欢的人群穿着样式古朴的服饰, 皆是褒衣博带, 尽情歌舞着,口中吟咏虽是上古神族的语言, 听不明白,却感情充沛,无需歌词便能感染听者。
已经有人在载歌载舞之中沉沉睡去,遍地东倒西歪的酒坛, 空气中、泥土中、连若木的枝叶中, 闻起来都是浓烈芬芳的酒香。
几乎与酒香一样充盈且无所不在的, 是财宝。
金银、珍珠、宝石、翡翠、珊瑚……小山似的堆积在泥土上,要么被沉睡的烛龙卧在肚底,要么被狂欢的人群踩在脚下。
珠宝之下,泥土之上, 隐隐约约可见一条白玉石砌成的大道。
那是白叠玉,望舒宫就用的是这种玉。
贺拂耽兴冲冲拉着男主走过去,脚下玉石在望舒宫中暖玉升温,但到了温暖的虞渊,竟也显得清凉。
行至一半,玉街被紫色的土壤掩盖。贺拂耽蹲下拂去那些泥土,才发现原来是这条路并未修完,到这里便骤然断开,被泥土侵蚀。
“虞渊本没有路,也不需要路。不知是哪个轮回的哪位前辈突发奇想,自主修了这条路,修到一半兴致过了,就丢开手,不曾再提起。”
“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这很潇洒。”
似乎听到他的话,有路过的烛龙抬头朝贺拂耽一笑,将怀里宝贝一样捧着的酒坛塞到他怀里,随后长歌而去。
独孤明河看着抱着酒坛一脸不明所以的贺拂耽,柔声轻笑。
“看来即使他们不知道这里的花全都因你而生,也会非常喜欢你。”
贺拂耽更不明白了:“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