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龙的鳞片很漂亮,红宝石一样的颜色,像是能自发燃烧一般,即使夜晚将至天色暗沉, 也依然光华流转、色泽瑰丽。
与圆润的应龙鳞不一样的是, 这些血红鳞片尾端尖锐, 并且微微翘起,层层叠叠交替覆盖延伸,真就像一簇簇跳跃的小火苗。让人怀疑只要覆手上去,要么会被火光烧伤, 要么会被尖刺扎伤。
但或许因为男主现在还只能化蛟,所以鳞片摸上去只有一层绵密的粗糙感。
那团强光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近到贺拂耽几乎都要睁不开眼时,才从那光与热中辨认出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鸟。
鸟羽全都是火焰化成,每一次振翅火舌都随之上下跃动,将危险的气息宣泄向四面八方。火焰的颜色不是红色而是浓烈的金色,似乎将全天下的光与热都掠夺于此。
离它很近的时候,贺拂耽才发现那些火苗化作的鸟羽之中还穿梭着无数青黑锁链。
链条粗大暗沉,像是能将所有光和热吞噬,所以才能在鸟羽之中留存,才能在耀眼的光芒下被旁人所见。
锁链将鸟身层层绑缚,链条延伸到前方的云层之中。
顺着链条的方向看去,末端全都缠绕在赤红如血如同丛林的龙角上,其下是与男主一样的、覆盖着血红微翘鳞片的巨大龙身。
全都是已经长成的烛龙。
传说中驾驭金乌带来日出的神秘种族。
正随着金乌振翅上下腾飞,躲避着那些能将一切焚烧融化的太阳炎火,在死亡的威胁之下,带着这团光轮急速从穹隆上驶过。
贺拂耽怔怔看着眼前这幅奇异的景象,突然有柔软温热的某物缠上腰间,将他卷起,很小心地放入硕大的龙口之中。
龙舌柔软,龙口并未完全闭拢,留有一丝缝隙,还够贺拂耽扶着龙牙,朝外面看去。
独孤明河已经加入了驾驭金乌的队伍。
烛龙都以龙角缠绕锁链,有的仍嫌不够,还往嘴里叼上一段。
但独孤明河还只是蛟龙,没有龙角,龙口里含了宝贝舍不得张嘴,便用爪子扯着锁链飞上高空。
贺拂耽知道男主是怕金乌鸟一缕太阳炎火就叫他灰飞烟灭,但龙嘴中毕竟视角有限,稍待了会儿后,还是没能忍住探出半个身子,往上攀爬。
微微翘起的鳞片很好抓手,贺拂耽在风声中爬到身下红龙的鼻子上。
独孤明河大惊失色,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掉下去,急得眼睛都成了斗鸡眼。
猩红的竖瞳本该显得凶恶,此时却因为变成对眼显得不太聪明。贺拂耽看见了就是“噗嗤”一声笑出来,对脑海中惊慌失措让他回去的传音万分无奈。
干嘛这么紧张?
他又不是不会飞。
龙群在不断下降,带着金乌鸟也飞得越来越低。已经是申时,在人间,鸡应当归巢,犬应当回窝,家家户户大概都已吃过饭,三三两两出门享受片刻悠闲。
自然太阳也该下山,天光也该黯淡,黑夜也该来临。
贺拂耽站在红龙的鼻子上,向后看去。
他们周围的一角天空尚且残存晴日的瓦蓝,之后的云层被便余晖晕染上各种色彩,绮红黛绿绵延千里,越往后便越深沉,直到最后彻底被绛紫的黑夜掩盖。
黑夜之中无数界碑林立,修真界的八宗十六门层峦叠嶂、人间界的通衢大道阡陌交通、妖族红月境终年大雾弥漫、鬼族幽冥界一片废墟,最后,到了魔界。
这样长的距离,即使是神明也不可能在一日就狂奔而过。
但界壁与界壁之间似乎矗立着许多隐形的桥梁,将曲折的空间缩减到最短距离,供烛龙穿梭其中,快速飞跃天际。
龙群急速下沉,狂风将纱衣吹得翻飞,头上冠冕垂下的珠帘叮当作响。
贺拂耽爬上龙头,向下看去。
那片土地的轮廓斑驳,夹杂在巨灵山以南、邓林以北,像一簇枝蔓横生、杂乱无章的花束。开至荼蘼的花瓣饱满得破开黑紫色的汁水,在大地上冲出沟壑,形成弯曲不尽的溪流,把泥土也染成黑紫色。
四周紫色的瘴气仿佛是这些花汁蒸腾出的香气,浓郁得凝成水汽,翻滚着,从远处看就像一簇簇幽静而躁动的暗色火焰。
土地之上也开满了花,大大小小的花朵挤在一起几乎无从下脚。不知名的远古巨兽悠然穿越花丛,各种乔木仿佛要长到天上去。
虞渊。
位于魔界腹地,却是连魔界中人也不熟悉的所在。不受天道管控,亦不在六界轮回之中。
若这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是堂堂衡清道君不能前往的,大概除了天上的莲月空,就只剩地上的虞渊了。
龙群在最高大的那棵树上落下,金乌紧随其后。
鸟爪落在树梢上的一刹那,浑身火焰熄灭,化作真正的羽毛,与此同时黑青锁链也化作虚无。
天空中喷火的灭世凶兽仿佛不见了,只剩下一只匆匆扎进树枝中低低呜咽的大鸟。
它哭得伤心极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哀嚎声中还带了些不甘和愤怒,像是藏着无数恨意。
结束工作后烛龙们纷纷离开金乌巢穴,飞到别的树上去,盘旋着休息。微翘的鳞片正好卡在粗糙的树皮上,不需要用力就能稳稳当当地安睡一晚上。
身下赤蛟也将贺拂耽带到一棵树下。
落地后便立刻化成人身,将滑落下来的人抱了个满怀。这样亲密的距离,但脸色仍旧一片冷凝。
贺拂耽掌心抚上面前人胸口,轻声问:“这里疼过吗?”
独孤明河神色立刻绷不住,似乎想笑,又似乎还在生气。到最后,强撑着憋出一句:“别以为关心我两句,我就会放你回去。”
“可是我真的想知道。我一直在担心你,明河。你没有返魂香,怎么能捱过神魂分离的疼痛呢?”
被这样真诚的、担忧的视线看着,独孤明河就是有天大的火也发不出来。
再开口时声音已经软了很多:“我没事。不疼。何况我有返魂香。”
“你怎么会有?”
“……你不必管。”
一句话又变得怒发冲冠,像被戳中了什么痛处。
贺拂耽不愿再惹他生气,转移开话题:“放我下来吧。”
身下的臂膀顿了一下,才将他放下。但很快又抬手过来挑起他冠上的珠帘,拨到两边,露出其下完整的容颜。
独孤明河语气有些讥讽:“他给你穿的戴的都是些什么?难看死了。”
不到片刻后又别扭地补充,“但你戴着很好看。”
贺拂耽微笑一下,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独孤明河警觉:“怎么?想找回去的办法?还是想召你师尊过来?我告诉你死了这条心吧贺拂耽,虞渊与世隔绝,就算有你师尊留下的一角识海化境互通有无,也绝不可能找到这里来。”
他轻蔑一笑,“除非他敢将自己的元神也割开,做成小珠子供你玩耍,那我还真得担心一下。”
贺拂耽知道他说的不错。
虞渊外的瘴气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能隔绝外界一切窥探。或许并非是天道主动抛弃了虞渊,而是连天道的眼睛也不能穿透这层雾瘴。
“我知道你会来的,明河。”
“说好听的也没用。我看你见我来了应当很失望才是,毕竟在我来之前,你和你师尊还在婚礼上卿卿我我。”
“我看见你留下了这个。”
贺拂耽撩开袖口,抬手,尾指指骨上缠绕着一根艳红的发丝。
男主大概用了某种空间术,留下带着自己气息的私人物品作为锚点,就可以在两点之间往来,手法高明些便不会引起空间波动。
浸淫此道中人甚至可以任意取用锚点处的物品,真正做到隔空取物。若锚点打在某个人身上,抽取生命也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在上古时候,这也算是一种邪术。后来修真界灵气凋敝,空间术渐渐落寞,也就只有必须一日跨越六界的烛龙族还在使用,还能精通。
“混沌源炁的遮掩能瞒过傀儡的眼睛,但却瞒不过师尊。如果师尊见到了这根头发,你就来不了望舒宫了。”
“他怎么会发现?我藏在枕头里面的。”
独孤明河得意,“他总不可能突发奇想去睡我的床吧?”
贺拂耽心虚地移开视线:“……”
见他这副模样,独孤明河渐渐意识到什么,神色大变。
“骆衡清他、他对你……难道你们……”
见面前人没有反驳,他大怒,“骆衡清这个畜生!”
贺拂耽疑惑:“明河,你为什么只怪师尊,却不怪我呢?是我背叛了你,你不生我的气吗?”
独孤明河气焰一滞:“你怎么知道我没生你的气?”
“若在人间,丈夫见妻子变心,与街坊邻居联合起来将妻子沉塘之事比比皆是。便是亲自动手杀妻,也是寻常。尽管大婚之日誓言许得再情深义重,相亲相爱到相看两厌也不过咫尺之间。你如果生我的气,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杀我?”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带你来虞渊,是要杀你泄愤?”
独孤明河仿佛受了奇耻大辱。神魂分离的疼痛他尚且能够忍耐,此刻心中泛起的绞痛才叫他心神欲裂,连眼眶都微微湿润。
“我怎么可能杀你?贺拂耽,你到底有没有心!”
第41章
贺拂耽一句话就叫他止住了怒气和眼泪。
“我知道明河不会杀我, 因为明河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从不滥杀无辜。”
微顿后又道,“可我实在不解。人间那些女子也何其无辜, 还有许多都是冤假错案,被他人陷害。为人丈夫者却不分青红皂白, 也要置曾经的爱妻于死地。为什么呢?是因为太相爱, 所以不能忍受半分猜忌吗?”
“……你错了。爱或许与死亡常常相关,但爱跟谋杀绝不会有任何关系。我若爱你,便连你的一根头发都不会舍得伤害。就算真的因为你的背叛恨到要杀死什么,死的也只该是那个奸夫——”
那个王八蛋奸夫骆衡清。
“那是因为人间那些夫妻还不够相爱,所以不肯交付丁点信任与宽容吗?”
“你把人间想得太好了……阿拂。我曾在人间看过无数这样的惨案,杀人者口口声声说着爱, 但爱如果会让人生出杀意,那便根本不是爱, 只是占有欲, 甚至——只是对物、而非对人的占有欲。爱的一部分的确是占有,这不等于爱就是占有。”
独孤明河苦涩一笑, “即使在人间,爱也是一种稀奇的东西,所以才会被写成话本、搬上戏台。若非稀奇,又怎么值得千古传唱?”
贺拂耽沉默, 半是为这真假难辨的爱恋, 半是为那些死于虚假爱恋之下的女子。
纷杂思绪中, 一个念头飞快闪过。
师尊就总爱送他稀奇的珍宝。
师尊爱他吗?
见他良久不语,独孤明河开口,语气有点急切,像是很担心他误入歧途, 被人蒙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