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衡清声声冷笑。
笑声到最后却染上自嘲的苦涩。
毕渊冰当然看不出区别。那烛龙的神魂里有属于他的部分元神,糊弄一个傀儡绰绰有余。
好个命运,几日前还让他为这出好戏沉醉入迷,在另一个人面前耀武扬威,现在就让他尝到同等的下场。
到底谁是谁的因?
谁是谁的果?
“你说……我该放了他吗?”
良久,骆衡清开口,声音疲惫不堪,又虚弱无比,像是被这离奇曲折的命运折腾得筋疲力尽。
“阿拂讨厌我。但他这样喜欢你……就算是为了你,他还会回来么?毕渊冰?”
第44章
毕渊冰微顿, 回道:“属下无足轻重。少宫主敬爱您,若您不强逼他留下,他便会回来。”
无比寻常的一句劝慰, 毫无起伏,平静无波, 骆衡清听来却无比刺耳。
他讽道:“区区一根木头, 也懂什么是爱?”
“属下不知。只知少宫主亦有自己想做的事,一直待在望舒宫或许并不快乐。宫主应当放——”
“滚!”
骆衡清暴怒,挥手将跪在地上的傀儡掀飞出去。
宫门重重合上,殿中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
满殿艳红皆成双成对,成对的龙凤花烛,成对的锦被玉枕, 成对的喜字,成对的绣球, 相伴着散落一团, 只有他孑然一身。
鸳鸯锦被下露出木匣的一角,骆衡清取出来, 顿时瞳孔一缩。
匣子里是红蓝二色的两束发丝,因失去障眼法都恢复本来的颜色,被同心结牢牢绑缚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再难分离。
他心神巨震, 脸颊上的旧伤瞬间裂开。头顶乌青雷云发出沉闷的响声, 云层中似有电光细蛇一样扭动。
他施法封住几口大穴,勉强压下即将暴动的灵力,仍旧与天道抗衡着。杀戮道意的缺失让从前与他势均力敌的天道第一次将他逼到这个地步,似乎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周身的每一分空气都在对他叫嚣着, 让他滚出这个世界。
但骆衡清紧紧攥着手中的木匣,寸步不让。
风暴在他的经脉中肆虐成欢,双眼完全变成银色,旧伤中白骨与血肉染上被腐蚀一样的黑丝。
从最圣洁的宫殿中诞生的最污浊的黑气,被天空中某只远道而来的鸦雀当做美味,趁虚而入,利箭一般向主人飞去。
在尖嘴即将咬下那些污秽的黑气时,骆衡清猝然清醒。
双指夹住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魔鸦,魔气化开,鸟身垂下,变成一张柔软的信笺。
落款是——
魔界,槐陵。
*
虞渊之中第一次飘散着除了花香和酒香以外的气息。
返魂香,独孤明河将它们千里迢迢从望舒宫带回虞渊,并非是受不住魂丝分离的疼痛,而是要告诫自己记住这份来自骆衡清的羞辱。
头疼欲裂的时候他也不曾想过点燃它,今夜却一次性燃起两丸。
袅袅香气下,是刚刚沐浴过的人的睡颜。
即使睡着也眉梢轻蹙,虞渊气候温暖,没有望舒宫的寒气镇压疼痛,梦也梦得不安稳。
独孤明河坐在一旁,看着床上的人。
虞渊是日出日落的地方,但却与光明毫无关系,只有永恒的紫色的暗夜。这里的天空是月光也不能触及的地方,除了那条浓郁的银河洒下星光聊胜于无,就只剩下一朵永远遗世独立的莲花。
但是……
独孤明视线落在锦被中探出的那一小截皓腕上。
光洁,白皙,这就是今夜独属于虞渊的、独属于他的月光。
独孤明河伸手轻轻撩起那片袖口,露出小臂上水玉覆盖的伤痕。
即使渡劫期的道意也不能让这具蛟体脱胎换骨,只能维持着不让它在破碎道心下就此崩溃,勉强支撑出一副花团锦簇的表象。
手臂的伤就是这表象下唯一的破绽。
雷劫埋下的火丝像毒素一样深藏在应龙体内,无法根除,见风就长。就算不是用水玉作为替代,而是真正的应龙鳞,也会因为属性相克而削弱保护伤口的作用。
骆衡清一定想过剥去某个火属性神兽或是魔兽的鳞片用以替代,甚至这些兽类的尸体或许早就已经出现在他的库房中。
但他的小弟子一定不愿意。
独孤明河视线慢慢落在自己的手臂上,那里鳞片鲜红如血,自从激出后就不曾消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火属性的神兽鳞片,还有比烛龙更合适的选择吗?
况且,贺拂耽本就是因为他而伤。
另一只手掌心一翻,变化出一枚银镊子。
利落地夹住一枚红鳞,猛然一拔——
【你疯了!】
剧痛之下枪灵惊醒,但惊扰它的不是拔鳞之痛,而是来自前世的、被剥皮剔骨惨死于他人之手的仇恨与愤怒。
先前望舒宫一战,它吸收太多灵气差点暴动,被独孤明河封印起来。若非此刻契主心神极度震荡,它不会醒来。
【拔鳞之痛不亚于凌迟!前世骆衡清将你活剥取骨,今生他尚不曾动手,你竟然要自己亲自来吗?!】
前世的仇恨伴随枪灵的话语,潮水般扑涌而来,独孤明河在无尽愤恨中勉强想要保持理智。
但拔下鳞片的疼痛就是这仇恨的养料。太像了,前世他的仇人骆衡清也是这样一玫玫拔下他的鳞片。因此现在他手中每拔下一枚,来自前世的记忆就明晰一分,滔天的怒火也浓烈一分。
独孤明河在这恨意中感到神魂撕裂般的疼痛,像是分离幽精时留下的旧伤再次发作,又像是前世的那个他不忿于今生的背叛,想要将他夺舍。
神魂的异况让识海中的枪灵惊恐无比:
【快停下!你前世横死生出心魔,我靠着轮回重生才好不容易将你心魔化去!若你执意拔鳞,前世心魔会再次缠上你的!】
又是一枚鳞片拔下。
独孤明河冷静地剥离那上面残留的血肉,洗净后贴上身旁人的手臂,艳红鳞片被宁静的水蓝色团团围住,就像落入汪洋中的一尾红鲤。
他痛到双手发抖,触碰床上人时却那么轻、那么小心,生怕惊醒了这场泾渭分明又鱼水交融的梦。
心底的确有一只魔爪掘地爬出,前世血流成河的记忆碎片冲击着他的脑海。魔爪渐渐撕开心脏全部钻出来,变成一张血盆大口,声声质问着什么。
又有一瞬间,像是他在声声质问着自己。
你爱他吗?
我爱他。
可你爱他重逾生命吗?
爱到愿意重蹈前世的覆辙,用你的命去换他的命吗?!
……
心魔渐渐成形,仇恨便要占据全部的理智。独孤明河几乎拿不住手里的镊子,一枚刚拔下的鳞片跌落泥土之中,被龙吐珠掩盖,再也寻不见。
他不愿意背叛前世的自己,不愿意彻底放下仇恨,可也不愿意丢开他的爱,看着所爱之人饱受火毒之苦。
心神剧变之下他仍然不愿意发出一点声音,就这样强忍着疼痛静静看着床上的人。如此娴雅、安详,带着与生俱来的信任,和星空月夜一样该是永痕的存在。
在清醒时的最后一刻,独孤明河用尽力气俯身靠过去,闭上眼,在那天生带翘的嘴角旁落下一吻。
既然什么也放下,不如今夜什么也不想。
不去想他的仇恨,也不去想贺拂耽的疼痛,只想此刻、只剩此刻——
心魔散。
回忆、仇恨、怒火,都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枪灵的哀嚎戛然而止,为这变故惊疑不定: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良久,独孤明河才起身。
拨开龙吐珠花丛,找回他的镊子,继续拔下手臂上的红鳞,每拔一枚,就在床上人颊边舔吻一下。
一枚鳞片,换一个吻。
很划算的买卖,很公平,连心魔都不得不承认的公平。
从此拔鳞之痛与前世的仇恨和记忆再无关系,今生它只是一份小小的代价,用来换取一样他无比满意的报酬。
满意到他几乎要感谢骆衡清,送来让小弟子在疼痛中也能安睡的返魂香,才能让他在今夜,理所当然地一亲芳泽。
*
第二天,贺拂耽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刚坐起来他就察觉出手臂上的异样,狐疑着掀开衣袖,看见的不是覆盖在伤口上的鳞片,而是平整光滑的皮肤。
雪白皮肤上血红纹路盘踞,像是又一个同命契在他身上立下。
贺拂耽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心念一动,皮肤化作龙鳞,果然——
水蓝龙鳞之中夹杂着百十枚红鳞,尾端微微翘起,抚摸上去隐隐灼热,粗糙不平地划过指腹。淡蓝鳞片将大片鲜红团团围住,彼此泾渭分明又水乳交融。
其下的伤口还未完全痊愈,但火毒蚀骨的疼痛已悄然退却,只剩下融融暖意将他包裹着,从五脏六腑开始熨帖起来。
虞渊外的天空已经大亮,烛龙又开始新一天的驭日,环顾四周,一片寂静,红鳞的主人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开始下雨。
有人冒雨前来,大氅上的皮毛沾了雨珠,脚步显得沉重、滞涩。
他在贺拂耽床前半跪下来,伸手抚上面前人脸颊,无奈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