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呀,我本是为了让你高兴的。”
贺拂耽拉下那只手,卷起袖口,看见小臂上的皮肤脱落了一大块,裸露在外的血肉凹凸不平,像被什么啃噬过。伤口外的皮肤也已经充血,经过一夜的发酵,红肿得发紫,整条手臂青筋根根凸起,形态狰狞。
拔下健康鳞片与拔下坏鳞的疼痛程度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但当初在冰室,即使是拔下被烧焦的坏鳞也将他疼得冷汗涔涔,明河昨夜又受了怎样的苦楚呢?
说好会誓死守护男主,到头来却一觉睡到天亮,什么也不知道。
贺拂耽捧着那只手,小心地上药,吹了又吹,再轻轻包扎起来,就好像面前的人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独孤明河看得好笑:“烛龙为魔神,皮糙肉厚,只是看着可怖而已,其实早就不疼了。”
“到现在还要骗我吗?明河,你只会比我当时更疼。你的鳞片是用来抵御驭日时的太阳炎火,而不该浪费在我身上。”
贺拂耽泪眼朦胧,“你总叫我笨蛋木头,可为何总是你一次次做傻事呢?”
“不能这样算的,阿拂。”
独孤明河叹气,知道今天不好好说出个理由,虞渊的雨是不会停了。
他起身,在贺拂耽身边坐下。
“你的鳞片因受火毒相克,迟迟不能自行长出,我的却可以。吃一点苦,偿还你当日救命之恩,难道不是应该的吗?难道就只许阿拂对我好,不许我对阿拂好?”
“何况,阿拂有所不知,虞渊与幽冥界毗邻,只有一道界壁之隔,故而虞渊常常有幽魂入梦作祟。我知道阿拂常年饱受神魂不合之苦,最怕邪祟入梦。是我把你带来虞渊的,若不能还你安眠,让你叫那些鬼魂害了去,我会悔恨终生。”
雨水渐渐止歇了,空气里传来潮湿泥土的芬芳。
露珠停驻在花瓣叶尖,折射着来自银河的星光,虞渊前所未有的明亮,世界一片清澈澄明。
独孤明河抬手拂去面前人的泪痕。
那张苍白小脸此刻浮着两片红霞,是擦眼泪时被粗糙的袖口磨红的,显得分外可怜。
那是找独孤明河借的衣服,很不讲究的粗布麻衣,也很不合身,像被装在大麻袋里,袖口卷了好几层。
连一件衣服都没有带,就这样被他抢来了虞渊。
独孤明河心下一片柔软,软得就像昨晚亲吻时滑腻温暖的唇。是望舒宫中混着合卺酒香的,是虞渊中伴随着刻骨铭心疼痛的。
那些回忆里紧闭的双眸与此刻面前的泪眼重合,几乎是一瞬间,某种滚烫的心思猝不及防升起。
独孤明河猝然起身。
狼狈地跑到一旁平静下来后,才故作镇定地转身回来,拉起床上人的手。
“走,趁他们不在,我带你去玩!”
第45章
既然来到虞渊, 就不可不观一次金乌巢穴。
正好金乌鸟被烛龙族强行带着外出,巢中空荡荡,不再有任何威胁。
金乌鸟住在若木的主干上, 这里枝繁叶茂,偌大一只鸟往里面一钻, 能遮得半点都看不见。
钻进来之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金乌惫懒不愿工作,却将自己的窝布置得很舒适。
青色的若木树枝缠绕而成的巢穴,结实安稳,还特地选了带若果的枝干,红艳艳地点缀其上。巢穴里铺了树叶和羽毛,又柔软又干净, 看得贺拂耽都有些不好意思踩进去。
他真的脱下鞋子才走进去。
独孤明河看得好笑,强行憋住笑意, 也学着他的样子脱掉鞋子, 只穿着袜子踏进巢中。
这是一个很大的巢,比金乌鸟大得多。
那只大鸟大概常睡靠左边底下的一处地方, 那里的羽被微微塌陷,应该是积年累月压出来的痕迹。这一点痕迹对贺拂耽而言宛如一个深坑,但比之整个巢穴,不过是一道浅淡的疤痕。
独孤明河看出他的疑惑, 解释道:
“这里曾经是它们九兄弟共同的住所, 如今只剩下它了。”
贺拂耽轻轻叹了口气。
他转而看向别处。尽管十只金乌如今只剩下一只, 这里也并不显得空旷,到处都是火红的龙蛋,隐藏在同样火红的若果之中,唯一的区别是龙蛋表皮覆着微微上翘的鳞片。
鳞片尾部燃烧着无数簇细小的火苗, 像是来自异界,仅炙烤着龙蛋,此界其他事物则毫发无伤。
“若木与烛龙鳞片同等坚硬,都会在最猛烈的太阳炎火下被灼伤。但金乌无论如何不会蠢到烧了自己的巢穴,就算再讨厌这些寄住在它家里的龙蛋,也只是吐一口不太过分的火焰,然后眼不见心不烦。”
独孤明河笑道,“正好便宜了我们,借太阳之力冲破轮回重生之道。”
贺拂耽眉目担忧:“若是连烛龙的鳞片也不能抵御太阳炎火,驭日岂不是危险极了?”
独孤明河伸手抚平那令人怜惜的眉眼,这才心满意足。
“不必担心,白日金乌被锁链束缚,那锁链乃羲和留下,蕴含天道法则之意,它举止无法太出格。而夜间它从不出若木。”
“它很喜欢若木吗?”
“它很喜欢它的巢。兽族就是这样,一根筋,喜欢什么就要一直待在一起,一刻都忍不了。所以就算它怨恨烛龙族,也不会浪费时间在夜晚向我们寻仇。何况夜间太阳之力薄弱,它也无力出来。”
贺拂耽点点头,总算放下心来。
离开金乌巢穴后,他们一路向北,穿过满地金银珠宝与龙吐珠,来到巨灵山脚下的一块麦田。
虞渊终年弥散着紫色的瘴气,这里的泥土也像是受了这紫气的熏染,和其上的穹隆一样,是一种幽深的紫色。
从这块泥土里生长出来的麦苗,自然也是紫色。
“用这种紫麦酿成的酒,在虞渊叫做燕脂酒。酿造此酒,需要将紫麦蒸煮一千个夜晚,晾凉一千个夜晚,再拌入酒曲,封入坛中,等待一千个夜晚。”
“所以叫燕脂?”贺拂耽好奇,“燕脂凝夜紫?”
“正是如此。”独孤明河微笑,“烛龙一族希望这凝聚了三千夜色的燕脂酒能让他们一醉方休,但无论灌下去再多的酒,无论喝成何种神志不清的模样,到了第二天天该亮的,他们始终会醒来。”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始终神色轻松,声调愉快,似乎并不为这难言的命运而不忿。说完后更是主动转移话题,打消面前人刚升起来的那一点难过。
“前面就是巨灵山,站在山顶,可以鸟瞰整个魔界。走!去给你的小燕子们选一个好地方!”
说罢一只手环住贺拂耽腰间,下一瞬便带着他腾飞而起。
耳畔风声呼啸而过,贺拂耽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巨灵山顶,脚下云雾缭绕。
他神色不太自然地推开仍旧抱着他的人,拉开距离,躲开那灼热的体温,这才向下看去。
传说夸父逐日,未至虞渊就道渴而死,死后尸身化作巨灵山,手杖化作邓林。
云气之下,紫色的虞渊、粉色的邓林,泾渭分明清晰可见。这两种颜色共同构成一大片谷底,周围是五面环抱的山体。
除了北面的巨灵山,魔界其余四陵分立东西南方向。
为了不引起渊冰注意,贺拂耽的确连一件衣服也没带就离开了望舒宫。
但他带上了那对灵燕,和莲月尊赠送的雷神鼓。
前者是他的责任,后者是男主的机缘。
灵燕放出后便兴奋得展翅高飞,瞬间消失在云层之中。
就在贺拂耽以为它们已经离去时,两只小鸟却又飞回来,绕着他飞了好多圈。然后在他肩上停下,小脑袋蹭着他的脸颊。
唧唧啾啾叫了好一会儿,这才相伴着飞远。
贺拂耽看着它们飞走的方向:
“那是什么地方?”
在他身后独孤明河还在为那极生疏的一推愣神,呆呆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听见声音才骤然回神。
他立刻扬起笑脸,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朝面前人走去。
“那是槐陵。”
他走进一步,面前人也退开一步,似乎只是极为自然的给他让路。独孤明河心中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
“枫、樟、楠、槐,魔界四王的领地。槐陵多槐树,现在那里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你的小燕子很会挑地方。”
“我还能再见到它们吗?”
“怎么不行?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槐陵找它们,我说过你可以在整个魔界横着走的。”
独孤明河伸手,“来,我带你去找。顺便见见槐陵王,请他关照一下那两只小东西。”
贺拂耽应了,却没有搭上他的手,只是走过来与他并肩而行。
独孤明河又是一蹙眉。
他们朝槐陵的方向下山,快到山脚时,贺拂耽在一块石碑前停下来。
碑上有字,年岁大概已经很久了,字面上满是风霜侵蚀的痕迹。是属于人族的古文字,或许是洪荒时期正魔两道的地界还未这样明显分割开时留下的。
“正南极海,邪界虞渊,鸿蒙沆茫,碣以崇山……”
贺拂耽喃喃,“奇怪,这里是日落的地方,应当是西极之地,怎么这块碑上却写‘正南极海’?”
独孤明河轻笑:“阿拂莫非忘了每日清晨,金乌也是从这里起飞,这里其实也是东方日出之地?还有邓林,刚刚还是阿拂你告诉我,人族的典籍记载邓林生于大泽之北。”
“咦?”贺拂耽惊奇,“怎么会这样?”
同一个地方,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东西南北四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我曾经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始终想不出答案。虞渊之外的人定然不能解答,可虞渊之内的人,那些无数次轮回的烛龙们,对这个问题丝毫不感兴趣。他们说就算弄清楚虞渊到底在哪儿又如何?生活还不是照样整天喝酒、驭日,偶尔种种田、浇浇花,没有半点用处。”
独孤明河看向面前人的神色极温柔。
“阿拂,你是第一个愿意与我一起讨论奇怪又无聊的问题的人。”
“这不无聊……这很神奇。”
贺拂耽静静思索着,“这样神奇,倒是让我想起了古书中记载的一个地方,传说四海八荒之水,包括天上的银河,最后都会汇集于此。”
他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归墟。”
独孤明河眼中闪动着一种莫名灼热的光彩,看得贺拂耽有些不自在。想要避开视线,却又被面前人捧住脸,被迫两相凝望。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或许不是梦,而是我之前某次轮回的记忆。我梦见驾驭金乌从穹隆飞过,飞跃某个锚点时,看见四海之水向四面八方流散而去,流到天尽头后猛然坠入一个海底悬崖。”
“那里是所有水流的归处,水为生命之源,所以那里也是所有生命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