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也看见许多幽魂顺着水流落入悬崖,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那里不过是虞渊毗邻的幽冥界,那个收容魂魄的悬崖不过是忘川——直到我真的去过幽冥界之后。”
贺拂耽总结:“所以,归墟真的存在?虞渊就是归墟的入口?所以四极之地的人们才能够同时看见虞渊,并留下记载?”
独孤明河笑笑:“万一那的确只是一个梦呢?”
贺拂耽亦笑:“落入归墟者,就能归往来处。那也是一个很浪漫的梦了。”
独孤明河定定俯视着他,心想大概不会有什么比眼前人更加浪漫。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露骨,贺拂耽不轻不重地拂开他的手,向前走了几步,方才回头笑道:
“快来呀明河!燕子要飞不见了!”
独孤明河眼神再次变得幽暗不定,片刻后才恢复正常,跟上前去。
口口声声说着从此可以在整个魔界横着走的人,结果刚入槐陵就遇上拦路虎。
魔界最多的不是堕入魔道的人族修士,而是魔兽、魔物。受虞渊的影响,魔界虽不至于万年永夜,却也光线昏暗,人人都生着一双猩红的兽瞳。
于是用障眼法变换出人族黑瞳的两个人一出现就被盯上了。
危险恶毒的气息扑面而来,已经能感受到角落里那些猩红瞳孔下该是怎样一张张血盆大口。
独孤明河冷哼一声,就要拔出长枪把暗处的那些眼睛都剜下来。
贺拂耽心念一动,伸手拦下。
男主的魂枪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出世。望舒宫露一手也就罢了,师尊不至于抢男主的武器,可在魔界就不一样了。
“明河,我来吧。”
说罢凝水为剑,凝的不是他自己的清规剑,而是——
衡清剑。
精纯的杀戮道意流转于霜色的剑刃上,其上寒气无需挥剑便已四散而起去。
贺拂耽执剑,反手利落地插于地上,地表立刻显露出皲裂的冰纹,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
群魔皆被这来自渡劫期正道修士的剑意震慑,纷纷逃窜离散。
这一次,凝水成冰,而不再是挥剑下雪。
看到这把剑的一瞬间,独孤明河瞳孔一缩。
但比他反应更大的另有其人。
在剑尖插入泥土时,一旁一棵参天槐木上像是受惊般突然掉下来一个人。
那人哎哟哎哟连声喊痛,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见面前某人神色不善,痛也不喊了,赶紧举双手投降。
“别杀我别杀我,龙君从虞渊远道而来,为何不通知小王为您接风洗尘?何况您还带了这位……”
他转而看向手执冰剑的贺拂耽,拱手深深行了一个长揖,身子弯下去,一双笑眼却始终不离面前人。
“久仰贺真君大名。在下槐陵王,姓沈,名香主。贺真君叫我小香、香香都好。”
第46章
“我还未突破元婴, 当不得一句真君。”
贺拂耽纠正道,“您唤我真人即可。”
“迟早的事。”沈香主笑道,“贺真君最该疑惑的, 难道不是我一个魔界中人,是如何得知真君身份的?”
贺拂耽没有说话, 只是低头轻柔地抚摸着手里的长剑。
师尊几乎将一半的杀戮道意都给了他。不止这把衡清剑分不出主人, 乖顺地任由他一个半步元婴召唤、摆弄,若他体内杀戮道意再多一点,他甚至可以夺舍师尊。
沈香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落在寒光凛凛的剑刃上,眸光又是不可自抑地一闪。
他勉强笑了下维持镇静:“真君果然聪慧过人,我的确是靠这把剑认出了您。您师尊衡清君的风采天下无人不拜服, 在魔界也是如雷贯耳呢。”
贺拂耽终于开口:“您见过我师尊?”
“我等魔族中人,皆以见衡清君一面为幸, 若扛过道君一剑后还能活下来, 那简直是平生大幸!”
他说这话时语气夸张极了,似乎真的对那位正道魁首极尽推崇。
独孤明河似笑非笑地揭穿他:
“可你看起来很怕这把剑。从我们进槐陵开始, 阁下便在做梁上君子,好歹也是一陵之主,区区一剑之威就被震落下来。槐陵王倒也不觉得丢脸?”
“不丢脸不丢脸,衡清君乃当世第一人, 他的剑岂能用‘区区’二字形容?但凡尝过这一剑威力的人, 莫说我了, 就说龙君您……难道就不曾心生惧意?”
独孤明河面色骤然一沉。
这话中有话,几乎是立刻让他想起前世临死前那些血腥的回忆——连轮回转世都难以忘怀的记忆。
他的眼神变得警醒阴鸷,疑心面前人是否知道些什么。
对方却好似只是随口一说,早已移开视线笑盈盈看向他身边的人。
“初次见面, 就让贺真君看见小王这般惊弓之鸟的滑稽姿态,见笑见笑,还请真君勿怪。”
说着又做了一个长揖。
贺拂耽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客气礼貌的人,刚上前一步想要将人扶起来,就见对方仓皇后退一步,果然是怕极了他手里的衡清剑。
他收了剑,满地冰霜散去,面前人这才很明显地松一口气。
贺拂耽这下有点好奇了。
男主还未封尊,烛龙族虽有魔神之名,在名义上是魔界之主,但因万年避世,权力实际下放到四陵之中,所以魔界四陵之王的含金量非常高。就算男主受封魔尊之后,四陵之王作为他最忠诚的下属,依然对魔界有很高的掌控权。
贺拂耽还记得剧本上多次提到有一位陵主忠心耿耿,替男主冲锋陷阵,最后以命相护。
路人甲的剧本笼统,没有对这个人详细的介绍,只知道恰好也是姓沈。
或许就是这位沈香主。
他既想知道师尊究竟做了什么能让堂堂槐陵王这样畏惧,又怕勾起面前人的伤心事,因此很小心地旁敲侧击。
“不知王上与师尊是在哪一场战役中不打不相识?”
“岂敢岂敢,我对衡清君的敬仰天地可鉴,怎么会与道君交手相战?说来只怪我自己技艺不精,数十年前遇见道君时,还未炼化喉间横骨,不能口吐人言,无从让道君得知我这番弃暗投明之心。故而被道君除魔卫道,一剑腰斩,至今落下这方圆百里之内感应到衡清剑气就瑟瑟发抖的毛病。”
这些话已经恭敬到略嫌谄媚,若旁人说出口定然窘迫极了,这位槐陵王却说得相当自然,仿佛真心就是这样想。
“惭愧啊惭愧,”他扼腕叹息,“当年若是会说人话,现下或许就能在衡清君座前闻道,也不至于如今误入歧途,与魔物同行。”
贺拂耽还不做他想,独孤明河倒先在一旁听得拳头硬了。
“你什么意思!”
沈香主像是被他吓到,一脸委屈,往贺拂耽身边躲了一下。
“小王哪有什么意思,不过是给贺真君表达一下我对未能投奔衡清君的遗憾之情罢了。”
贺拂耽知道明河是在为什么生气。某三个字再说下去,这位槐陵王恐怕也要对魂枪产生惊弓鸟之情了。
他于是转移话题,道:“王上不必唤我真君,叫我拂耽就好。”
沈香主从善如流:“那拂耽也不必称我王上,叫我香香就好。”
“香香。”
“拂耽。”
贺拂耽微笑:“香主这个名字很是独特,可是效仿古人取‘我为芳香主’之意?”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因为面前人身上有浓烈的熏香气味。
那香气虽浓烈,闻起来却并不刺鼻。各种热烈的、截然不同的香味混在一起,非但不显得凌乱,反而因为有一股森冷之气作为基底,显得井然有序、回味无穷。
这显然是一个玩香的高手,并且在此道上十分自信,“香主”二字名副其实。
但名字的主人闻言却是一愣。
所有浮夸媚俗的表情撤下后,此刻的怔愣倒显得格外真实。面具之下的缝隙转瞬即逝,很快他又恢复那副眉开眼笑万事不走心的模样。
“好寓意!以后再有旁人这样问我,我便这样回了!”
“哦?并非如此吗?”
“拂耽何不再猜猜,槐陵为何叫槐陵?”
贺拂耽正要回答,突然灵机一动:“……既然香香这样问了,那肯定不是因为槐陵多槐树。”
沈香主摇头失笑。
这笑容里有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几分真心,与他对话的人无从分辨,被排斥在话题之外的第三人倒是看得真切。
独孤明河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相谈甚欢,已经不爽很久了。此刻终于忍不住,插嘴道:
“我累了。”
贺拂耽转头朝男主看去。
见男主神色确实不好,便朝槐陵王拱手行礼,将两只灵燕托付给对方并得到承诺后,就打算告辞。
一句“再会”话音刚落,独孤明河就已经拽住他的手腕,带着他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沈香主遥遥相送:
“拂耽再会!等下次见面,我便告诉你槐陵为何叫槐陵,而我为何叫香主!”
不等贺拂耽回首作答,独孤明河已经恼怒地喝道:
“没有下次了!”
什么破槐陵!
鬼地方,狗都不来!
*
回虞渊的路上独孤明河面色阴郁。
离开槐陵地界,重回龙吐珠花海,他却并未停下,而是拉着身后人的手,一路穿过白玉长街、燕脂麦田,最后翻过巨灵山,来到山阴处的一条小溪。
巨灵山之外就是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