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也不行!”
按在手心下的那双眼睛仍不肯安分,睫毛胡乱挠动着,贺拂耽狠心用了点力气,怕压坏了又很快松开。
只能无措地嗔道:“你现在什么也不准想!你这个坏人……坏龙!”
独孤明河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贺拂耽看见那双红瞳里自己小小的倒影闪烁一下,下一瞬,怀中的头颅就变成硕大的龙首。
彻底变成兽形后,那双眼睛终于安分下来,仍旧凝望着他,无比疲惫,又无比虔诚。
贺拂耽撑开结界,将红蛟护在其中。
巨灵山虽然也算在虞渊的地界,但地势极高,已经脱离雾瘴的保护。北海海域少有人烟,海中的魔物却不算少,大多灵智未开,贪恋一口大补的魔血,或许连死也不会怕。
更何况,这是化龙。
暮色降临,本该是退潮的时候,海面上出现奇怪的白浪。
浪花急速朝岸边推进,贺拂耽双目一凝,心想果然还是来了。
他原本犹豫着要不要用师尊的剑为明河护法,他还记着望舒宫的霜寒之气与明河相克、最后闭关失败的事情,但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只得召出衡清剑。
剑气划去后在海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冰荆棘迅速从中生长出,交织成巨大的冰墙。
鳞片的刮擦声、骨头的撞击声、利爪的摩挲声,在冰墙之外不断响动着。
冰墙之内,寒霜满地。
溪水已经停止流动,细小的冰凌挂在鲜红鳞片翘起的末端上,龙身上生出大片大片雪白霜雾。
不知道是不是贺拂耽的错觉,似乎那对新生的龙角也在这样的寒冷之下暂缓了生长速度。
他回头看了眼虞渊。
驭日已经到了最关键的阶段。
将金乌拉出巢穴,和将金乌带回巢穴,是驭日最难的两个节点。前者难在金乌不愿离开,后者难在金乌一心归巢。
所有烛龙都在奋力向后拉着锁链,不让金乌太快飞回。和这只大鸟比起来,再年长的烛龙显得弱小。
龙群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帮忙,贺拂耽收回视线。
怀里的龙首在瑟瑟发抖,似乎冷极了。
贺拂耽略略思考了一下,脱掉衣服,将龙首紧紧抱在光裸的胸膛上。不断抚摸着龙头上的鳞片,让那两根小角靠在他心脏的位置。
用心脏中不断流淌的、最温暖的血液,带走来自剑刃的寒意。
不知过去多久,或许是很长一段时间,或许只是一瞬。
贺拂耽亲眼看着那双龙角在他怀中长大,变得粗壮、坚硬,然后分岔,从最开始两个小小的硬包,变成两束树枝一样浓密的巨大龙角。
他看得太过入迷,几乎忘记时间的流逝。
直到最后龙角长成,他几乎不敢相信世间会有这样美丽的存在。像硕大的红珊瑚,在夜色中也光华流转。
他情不自禁伸手触摸了一下龙角的顶端,还不等指尖品出质感,余光便看见远处龙尾似乎抽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看去,才发现蛟身似乎也已经全然变作龙身,片片红鳞似火,翘起的尾端锋利如刺、火光闪闪。
好在龙首上的鳞片还不至于那样锋锐,只是摸上去有些粗糙。
涣散的红瞳逐渐变得清明,开始有了焦点。等那视线完全凝实的时候,贺拂耽凑在他鼻子前,朝他微笑:
“明河好厉害!化龙成功了!”
龙鼻子依恋地拱了他一下,突然双瞳一凝,张嘴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龙身在一瞬间暴涨数倍,一下子变得比贺拂耽看过的那条最年长的老龙还要庞大。
满地冰霜随即消散,衡清剑重新化为水汽,冰荆棘拦腰斩断,其后涌动的海魔亦被击飞出去,重新跌回黑暗的海水之中。
巨大的龙头低下来,贺拂耽会意,踩着他的鼻子爬上去,握住龙角稳住身形。
下一刻,脚下红龙腾飞起来。
飞离巨灵山,飞跃紫色雾瘴,与落入若木巢穴中的金乌鸟擦肩而过,直至最后穿破云层。
他们似乎来到夜色最深的地方。云层浓重得仿佛凝成实体,徜徉其中竟有溺水的压迫感。
但窒息的错觉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很快,一片光辉驱散了黑暗。
双眼适应极致黑暗之后的极致光明,贺拂耽看见一条无数细碎星点汇成的河流。
银河。
第50章
这是一条从天界流向人间的河流。
河水是冷清稀薄不能载舟的云雾, 也是铺满整个河床却在缓缓流动的星沙。
泛着微光的沙粒轻盈如尘埃,在银河中缓慢地漂浮着,时空在它们身上仿佛是静止的。它们闪烁着, 不留痕迹地缓缓下落,直到最后重归银河。
但闯入其中的红龙却掀起狂风, 无论在云气中漂浮还是沉寂于河床的星沙都受到这风的牵扯, 狂乱地飞舞着。
贺拂耽眼前一片迷乱的晶莹。像是也受到这狂风的鼓舞,他张开双臂,任由风灌满他的袍摆。衣袂猎猎作响间,星光闪烁其中。
所有郁气像是都被这风吹散,胸中一片轻盈。
他们顺着银河不知狂奔多久,终于停下。
脚下一空, 随即被化作人形的某条红龙抱了个满怀,一同跌入河床, 惊起星沙阵阵。
贺拂耽坐起来, 看向河岸边:“再往下就是人间?”
独孤明河揽住他的腰,怕他不慎摔下去, 一面点头称是。
“虞渊没有日月,这里的天上只有银河与莲月空。银河是天道留给虞渊唯一的光明,因此虞渊上空的银河沙可以随意玩耍,但到了人间就不能再这样放肆。人族信仰星象, 故而人间星星排列不可以随意变换, 不然皇宫中的钦天监有得忙了。”
贺拂耽好奇地在河岸边趴下来, 看着下游那些漂浮的星沙在风的摆弄下,凑巧形成某种图案。
这些图案足够神秘,能撑起世间运与势的象征,也足够美丽, 能安放凡人情与爱的寄托。
他指尖拈了一小点粘在发丝上的星沙,放在眼前细细打量。
一时兴致来了,还突发奇想将它们捏成各种形状,对应上曾经和他的天机宗笔友谈论过的各种星象。
独孤明河也不扰他,从乾坤囊中取出篦子,梳理那洒了满头晶莹的墨发。
他一下一下梳着,心中思考为何自己会在冰霜和溪水中成功化龙。明明上一次望舒宫差点走火入魔,今天却这样顺利。
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就像当初意外地碎丹成婴,然后意外地证道。
修的是向死道,证的却是贺拂耽。
他至今不知道这二者之间可以有什么关系,对自己的道也糊里糊涂,而天道竟准允他化龙。
手中发丝光滑细腻,能一梳到尾,很快独孤明河就无法再思考下去。
他想起抢婚那天伪装成骆衡清的模样,与阿拂结发时听见的祝词: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配。
有头又有尾,此生永相随。
无端的静谧之中,这个最简单不过的行为也被漫天星光渲染得浪漫无比,独孤明河静静梳理着,心中像灌满了黏腻的蜜糖,甜得能拉出丝来。
突然怀中人猛地坐起来,神情严肃地看向下游某处。
独孤明河手中发丝随着他的动作瞬间滑走,亦是一惊:“怎么了?”
“我刚刚似乎看见了一个星象,和我捏出来的这个一模一样。”
贺拂耽凝望着前方,“现在它被莲月空挡住了……希望只是我看错了。”
独孤明河看向他指尖那个小巧的星象,由十六颗星沙组成,两颗稍大的像是在互相对垒,其中一颗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是彗星,正直冲另一颗而去。
剩下十四颗小星星躲在那颗大星星之后,看样子应当是辅星,却背逃主星而去。
即使独孤明河不懂星象,也能看出情况不妙。
他们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那组形象从莲月空背后绕出,看清那排列的时候,两人同时眉梢一蹙。
几乎与贺拂耽捏出的这个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颗彗星身后的尾巴是不详的猩红,像一面染血的旗帜。
“蚩尤旗犯紫薇垣……”
贺拂耽喃喃,“怎么会这样……”
“是什么意思?”
“蚩尤旗为战旗,犯紫薇宫而众星叛离,主暴君出世,穷兵黩武,天下骸骨成山。”
“暴君?”
独孤明河诧异,“可十年前白泽出世,那声兽吟连我在虞渊都听到了。明君出则白泽至,如今白泽还未死,怎么会有暴君降世?”
“有人对帝星动了手脚。”贺拂耽眉眼忧虑,“连真龙天子都敢算计,这个人所图不小。”
独孤明河安慰道:“不必担心,既跟星象有关,便让天机宗那群老头子们愁去吧。”
贺拂耽却摇头。
“天机宗长老虽极擅推演天机,但从不插手凡间因果。何况涉及皇族,因果最深最重,稍有不慎就会被天雷劈得灰飞烟灭。八宗十六门没人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没人能够做成……他们只会推给一个人。”
他抬眸看向面前人,眼睫轻颤。
“那个人在逼师尊下界。”
独孤明河定定看了他一眼,心中泛酸,却还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阿拂怎么就确定不是骆衡清那厮在利用你这番忧心,逼你回去?”
“事涉帝王与万民,师尊不会用这种事情开玩笑。何况,就算我要救师尊,也不会回望舒宫,而是会直接去——”
话音突然顿住,贺拂耽怔怔看着面前人,突然想起之前跟着师尊去女稷山除山鬼的事情。
那一次事涉神族,师尊同样不得不出手。
看着是冲着师尊来的,最后却是男主在平逢秘境中九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