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人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接下来的话,便开口续道:
“——会直接去人间,是不是?那好吧,我陪你。这个骆衡清,仇家来头不小啊,可真能给我俩找事儿。”
就是这样。
贺拂耽心中一沉。
明面上是为了逼师尊出手,实际上是为了引他前去。而他一旦前去,男主必然也跟着离开虞渊。
贺拂耽试探着开口:“如果我说我想一个人去——”
未说完就立刻被打断,面前捂人着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贺拂耽:“……”
他转过头去,静静看了会儿那个那颗拖着蚩尤旗的彗星。
离开虞渊,就是在一步步将男主带入危险之中。可若是不离开,师尊即刻就会置身于危难中。
一次次用他在意的人逼迫他亲自走到棋盘上,看上去宽宏大量,让他自己选择要保护谁,实际上敌在暗我在明,除了面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为了得到男主身上的什么东西,连天下万民的性命都可以弃之于不顾,那颗病毒已经丧心病狂了。
如果连人间也沦落成它手中玩物,这个世界还算什么世界?
视线从人间星空中的蚩尤旗移到虞渊星沙捏出的小星象上,贺拂耽眸中微沉,突然伸手,将这一组星沙挥散。
碎裂开的晶莹还依依不舍流连在他指尖,他轻声喃喃:
“我不怕你。”
而后转身,看向身后人,眸中神色坚定。
“走,我们现在就去人间!”
*
回到虞渊,向夜宴上的烛龙族告别。
烛龙们纷纷泪洒龙吐珠,拉着贺拂耽的手舍不得让他走。到最后见贺拂耽神色坚定,毫不动摇,才含泪松手,打包好许多金银珠宝神兵利器送给他。
贺拂耽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但又带不走,只好暂时放在属于他和明河的那颗若木枝干上——这还是烛龙族为他们特意准备的婚房。
贺拂耽指尖在那些精心挑选的礼物上轻轻拂过,最后只带走了一坛燕脂酒。
即将离开虞渊时,身后的若木树林中传来的悠扬苍凉的烛龙歌声。
第一次听时只感觉出宇宙洪荒一般的浩大,像从远古青铜时代一直流淌至今,连歌声也带上青铜一样的回音。
现在才听出那浩大坚硬之下的悲伤,宛如一首离歌。
“的确是一首离歌。”
行至一处难走的山坳,独孤明河回头朝身后人伸手,一面解释。
“太阳炎火虽能像黄泉一样让烛龙涅槃重生,但关于遗忘的效力,终究不如忘川。尤其是午夜梦回,千万年前轮回的记忆也会突然显现。然而记忆里那些人与事早就已经腐朽,只剩下烛龙还在苟且偷生。万物短暂,只有离别恒存。”
照样是沉重的话语配上轻松的面容,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故作轻松,还是浑不在意。
贺拂耽拉住他的手:“明河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独孤明河摇头。
“很多事都已经模糊了,只剩下感觉,愤怒,或是愧疚,会在深夜被它们惊醒。虽然记不清了,但还知道是跟那场逆神之战有关……”
他的声音低下去,“有时候我会想,烛龙的命运到底是不是天道的一个圈套,用来惩罚我们当年杀了不该杀的人,或是没杀该杀的人。”
良久,贺拂耽轻声回道:
“白石郎之后,我也曾这样想过。”
白石郎现出天人五衰之相的时候,贺拂耽曾提议过,不如主动陷入沉睡,暂时保下真身,等人间信徒将他遗忘,神力消耗殆尽,再苏醒来做个小妖。
白石郎听后却笑问,“石妖白石郎,还是江神白石郎吗?”
贺拂耽那时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答案。
“我父亲曾告诉我,先辈水神应龙主动涣散神体,为全族换来繁衍的能力,从此水神应龙变为水族应龙。全族皆有传承至今的血脉,只除了他。但即使同一具身体,失去记忆改头换面之后也不一定还是从前那个人,相比之下血脉传承更是虚无缥缈。堂堂神明不会看不穿这一点,又何必这样做?”
独孤明河微笑:“所以阿拂也怀疑,轮回和繁衍都不是天道的恩赐,而是惩罚?”
“只是猜测而已。就好像它既不想要我们彻底死去,又不愿意我们真的活着……”
贺拂耽轻笑一声。
“大概真的就像明河你说的,因为我们没杀该杀的人,或是杀了不该杀的人吧。”
出了虞渊,借道槐陵,便可通往人间。
修真界远离凡尘俗世,魔界却故意在临近人间界壁的地方选址。那里有六界中最光明与最阴暗的两面,来自人心的污浊之气是邪魔最好的食物。
路过槐陵时,他们遇见一个不速之客。
背光而立,半倚半靠在一棵槐树下,除了一双红瞳看不清面容,但贺拂耽一下子就判断出来人。
那种华丽、热闹,其下却是死亡一样宁静的阴郁香气。
沈香主。
贺拂耽并不奇怪在这里看到他:“我知道你会来。”
“哦?拂耽能未卜先知?”
贺拂耽抬手,手中水汽凝出冰剑,而后又悄然散去。
快得只有一瞬,面前人还是被吓得后退一步。
贺拂耽微笑:“毕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下一次想要再碰上衡清剑,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沈香主沉默片刻,站直身子,放下一直吊儿郎当抱着的双臂,面色阴沉,朝他们一步步走来。
就在已经突破安全距离,独孤明河谨慎地折下一枚树枝代剑严阵以待时,他突然停下脚步。
然后,扑通一声跪下来,声泪俱下:
“求求你了拂耽,你就带上我吧!”
第51章
沈香主抹着眼泪哭诉了一番, 主要讲他这些年在恐惧之中都是如何战战兢兢度过,讲得声情并茂、泪如雨下。
“贺真君啊,你不知道小王我如今有多么惶恐。魔界中人最瞧不上的心魔就是恐惧, 槐陵众魔虽看在我爹的面子上勉强臣服于我,其实背地里都笑话我, 说不定哪天就把我推翻了!”
他手脚并用爬过来抱住贺拂耽的大腿, 独孤明河勃然大怒过来阻拦时,也很自然地松开一只手抱住他的。
贺拂耽:“……”
独孤明河:“……”
连独孤明河都被这样无耻的行径震撼到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贺真君!独孤龙君!你们就带上我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若你们能助我就此克服心魔,啊不不不,只要你们愿意带上我,让我时不时感受下衡清剑的剑意,成不成功都无所谓……我愿从此认你俩为再生父母, 爹!娘!让我给你们养老吧!”
贺拂耽忍俊不禁,将人扶起来。
“不是不愿成全香主, 只是此行涉及皇族之事, 极易沾染皇家因果。魔修本就不得天道宠爱,又何必蹚这趟浑水呢?”
“正如拂耽所说, 我等魔修本就不得天道喜爱,就是再多些人间因果又能怎样呢?反正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但要不能除掉恐惧心魔,只怕我明天睁眼就发现自己已经被迫退位了。”
沈香主说着说着就要埋到面前人怀中寻求安慰,被独孤明河黑着脸往后一拉。这下便更委屈了, 拿着条小手帕不住地拭泪, 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贺拂耽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肩。
“香主不要逞强, 此事非同小可。皇宫有龙气护体,而真龙之气天克妖魔邪祟。我与明河都是业龙,倒还好些,香主为魔体, 怎能在皇宫中安然无恙存活呢?”
沈香主摆摆手。
“拂耽不必担心我。我生来爹不疼娘不爱,好不容易长大,还被兄弟剁碎拿去给一棵鬼木当肥料,魔体那时候就已经坏得差不多了。龙气是你强他也强,你弱他也弱,大妖大邪近不得真龙天子分毫,小精小怪却能在天子脚下随意出没。想来对我应当没有什么威胁。”
见贺拂耽还是面色凝重,他又抹了把眼泪,“上次拂耽不是问我为何槐陵叫槐陵吗?便是因为这里有棵鬼木,我所言句句属实。娘!爹!求求你们疼爱我几分吧!就算让我留在槐陵不去掺和真龙天子家事,我也照样是死路一条啊!”
见面前人终于露出不忍之色,他又赶紧趁热打铁。
“也好在当年与那棵鬼木打过交道,我如今别的不行,使唤幽魂邪祟倒还算在行。拂耽,龙君,你们到了人间必定要想办法混进皇宫,但天子脚下随意动用术法难免染上因果,若有我助你们装神弄鬼,岂不是事半功倍?”
贺拂耽已经被他说得心软,只是还在犹豫,独孤明河倒先一步开口:
“你能召唤邪祟?到何种程度?”
“吹个蜡烛关个门是没问题的。”沈香主小心地看着他们脸色,补充道,“若那人精力不够好,还可以让他做个噩梦。”
独孤明河与身旁人对视一眼。
而后转头将沈香主上下打量一番,很不情愿道:“跟上吧。”
*
到了人间,他们不再用法术赶路。
独孤明河用虞渊中带出来的珠宝换了银两,买了一辆马车。此地离皇城不算太远,按照马匹的脚程,五天后也可到皇城。
沈香主很有眼色地主动前去驾车,留下贺拂耽与独孤明河两人在车厢里。
设了结界后,即使一帘之隔,也不会让旁人听见他们的对话。
刚坐下来独孤明河就不开心道:“阿拂一路上对沈香主很是纵容。”
“嗯?”贺拂耽心中有事,闻言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有吗?”
“你有!总是和他说话,有时候甚至连我都顾不上了!”
独孤明河越想越气,就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魔。阿拂不过说一句有朋友算他前世是根木头,这小魔王就已经“哎呀真巧你前世是木头我今生是木头那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
谁跟他一家了!
阿拂明明是他家的!
“好吧。”贺拂耽不欲与他争,随便找了个理由,“可能因为他信沈吧。”
这还真不算是撒谎,剧情里男主的忠诚魔将确实就信沈,他也确实因为这一点巧合对沈香主没那么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