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山的时候,鸿胪寺卿率众姗姗来迟。
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御路迎亲。
钟离公主戴上面纱,却屏退侍女,由身边体型高大却一身太监打扮的人扶着,一路下楼,走上七宝车。
长街周围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人,都对这小国公主不甚在意,随意交谈着,显得有些嘈杂。
直到风过时掀起公主面上一角轻纱,露出小半张莹白如玉的侧脸,周身瞬间一静。
这片刻静默来得太过突兀,似乎静默中心的人生出好奇,掀帘入马车之前朝民众遥遥看去,忽而双眸微弯,屈膝行了一个敛祍礼。
车帘垂下,七宝车扬尘离去。
驻足的民众却像是陷入一场大梦,许久之后才醒来。两两相望,似乎有无数关于梦中那惊鸿一瞥的话语急着要与旁人分享,可真要说时,却又发现如此词穷。
马车进了皇宫,改用小轿,一路不停,直接抬到东宫。
冬天的夜晚总是黑得极早,安顿下来后天色已经浓黑如墨。
因为是做侧妃,太子还病得起不了床,东宫也没有别的妃子需要拜见,所以无需什么繁琐隆重的仪式,休整一番便该睡了。
待东宫众人退下后,贺拂耽翻身下床,披上衣服,来到太子房间。
莲月尊和男主都已经在床边等着他,看过来时神色都极为凝重。
贺拂耽上前,一看床上人的面色,便知晓他们为何如此。
太子就要死了。
面色青白、印堂发黑,病灶入肺腑已经极深,药石无用,如果他们不来,他恐怕活不到明天。
“昆仑山龙脉中,象征王朝气数的金龙在吞噬自己的尾巴。”
决真子开口,“拂耽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龙衔尾,天家父子自相残杀。尊者的意思是,太子重病,是皇帝在吸食他的寿命?”
“并非主动吸食。此朝帝王寿数短暂,而立之年便当驾崩。蚩尤旗出,帝王当死却未死,太子就必然势弱。”
“所以必须想办法弑君才能救下太子?可时间来不及了,不到一个晚上,恐怕我们连太极殿都进不去。”
贺拂耽蹙眉,“眼下可有其他办法保住太子性命?”
决真子道:“只能试试与龙体相宜的天材地宝。”
闻言独孤明河伸手替床上人把脉,收回手时神色严肃。
“脉象纤微,恐怕经不起重药,但轻了必然也无用。我曾经入世在人间做行医,凡人体魄脆弱,撑不住修真界的药材,用多一分用少一分都是完蛋。”
贺拂耽看向决真子,决真子凝神思索,片刻后也轻一摇头。
“最难在与龙体相宜。”
这的确是最难的一点。真龙天子地位超常,与龙体相宜的天材地宝本就极为难得,何况他们三人都是修士,平时见了龙气躲都躲不及,怎么还会去主动收集与龙气相宜的药材?
贺拂耽沉默片刻,忽然拔出袖中淮序短剑。
这把剑自师尊送给他之后便只用了一次,还是为了救明河自伤。
剑刃在腕间稍做停留,他抬头问决真子:
“龙血,算是合宜龙体的一味好药吗?”
第55章
龙血……
这两个字所代表的猩红含义立时涌进独孤明河的脑海。
怎么不是一味好药?
前世他的血就是被一滴一滴抽出制作成良药, 让一副几乎枯死的蛟骨起死回生。
“阿拂!”
他低低喝道,“你莫非又想自伤救人吗?”
这番话和记忆里师尊的声音重叠起来,贺拂耽小声道:“只是一点血而已, 不会对我的身体造成影响的。现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殿下死去吧?”
独孤明河紧紧盯着面前人, 双眼赤红, 藏在袖中的双手攥成拳头,用力到发抖。
仇恨让前世惨死的记忆保留至今,即使涅槃之火也不能遗忘。时不时就会冒出来,抢夺他的理智,强迫他保持愤怒,绝不允许他背叛前世的自己。
他闭上眼,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忽然睁开眼, 在理智与仇恨的拉扯中上前一步, 将面前人,搂进怀中。
然后在他小小的惊呼声中, 一口吻上那两片柔嫩的唇瓣。
半是亲吻,半是噬咬,淡淡的血腥气交织在唇齿之间。
在场第三人的视线淡淡看来,贺拂耽脸颊飞红, 将面前人推开。
正要生气, 却在看见面前人几乎要落下泪来的神色后, 又心中一软。
他以为男主只是太过担心才这样孟浪,于是哄道:“明河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但独孤明河却低低道:“我替你。”
“嗯?”
“我替你去……用我的血。”
既然一个吻就能换来他的鳞片,那么, 自然也可以换来他的鲜血。
依然是很划算的买卖,这一次,他依然是心甘情愿。
“我也是业龙。”独孤明河努力想要微笑,“我的血也可以救他。”
贺拂耽怜惜地摸摸他的脸颊:“谢谢明河好意。可是不行,你是魔神,魔气精纯,凡人之躯受不了的。”
“我可以净化之后——”
“明河,你刚刚自己才说过,多一分少一分,都会死。我们不能用太子殿下的身体冒险。”
独孤明河心中泛起一片绵密的刺痛,是两难之下,只有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受伤害却不能挽救的徒劳。
“阿拂,别忘了,你只有一半龙族血脉。”
闻言,贺拂耽垂眸。
他知道明河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并不是在嘲笑他血脉不纯,而是在劝诫他——
他身体里只有一半神龙血,另一半则是妖血。若龙血无故减少,此消彼长,体内的妖力就会增强。
而龙气最克妖邪。
“我一定要这么做,明河,不许拦我。”
“……”
独孤明河轻笑,眼中水汽已经浓重到将要滴落,开口尽是苦涩。
“我早就知道,我拦不住阿拂。”
贺拂耽静静看着他,突然捧着他的脸,在他唇边飞快落下一吻,然后红着脸把人往外推。
“好了,不许再闹脾气了。也不许再留在这里,回去等我。”
转头看见一旁闭眼打坐的白衣僧人,莫名松了口气,很快又觉得这口气松得实在好笑。
修士耳清目明,即使闭上眼睛也再清楚不过身边人在做什么。何况这位还是早已飞升、还能自创一界的莲月尊者,肯定早就把他们之间的小动作看在眼里。
“劳烦尊者也先回房,这里有我就好。”
决真子睁眼,面上依然一派温和。
“也好。拂耽小友深明大义,在下佩服。”
说罢便依言离开,只剩独孤明河依然留在原地,抚摸着被亲吻的唇角,一片怔然。
贺拂耽见他这好似在回味着什么的动作,脸红到要滴血,可是推也推不动,劝也劝不动,无奈叹道:
“明河……”
独孤明河回神,定定看着面前人,突然苦笑。
“阿拂,你还是不会。”
“嗯?我不会什么?”
还是不会爱。
不懂该如何爱自己,也不懂该如何爱别人。亲吻应当是情到浓处的宣泄,他却当做在伤害自己前给爱他之人的抚慰。
他不知道,这样给出的吻,有多么甜蜜,就会让爱他的人多么痛苦。
“你什么也不会。”
独孤明河眼中笑意落寞寂寥。
“你是一条小傻蛟。”
“……”
贺拂耽半晌无语,这化龙的人说话果然就是硬气。
他哄道:“好好好,你是一条大聪明龙。”
终于把大和尚和大聪明龙都哄走,贺拂耽重新回到太子床前,在脚踏上坐下。
淮序剑不做任何犹豫,划破手腕,血珠滴滴渗出,顺着床上人唇角,滑落入喉间。
早已喝不进药、甚至喝不进水的人,在尝到血腥气时却眼睫微动,嘴唇轻颤。
终于不再像个悄无声息的死人,而是开始像个活人一样渴求着什么。
神族强大的愈合能力,让贺拂耽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划破手腕。
伤口能愈合,疼痛却不会消散。这具身体原本就怕疼,到最后,已经疼到麻木,整个手臂都失去知觉。
床边烛灯将要燃尽,烛火摇动,变得昏暗。
收回手后,贺拂耽唇色浅淡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