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想要站起来,脚下一软,又重新跌坐回去。脑海中眩晕了片刻,他自嘲一笑。
是有些心急了,放血过多,想让太子赶紧好起来。太子病好,才能尽早入太极殿。见到皇帝,了解情况,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却忘了自己的身体会吃不消。
这个样子回去明河一定会担心。
贺拂耽靠在床头想要休息一会儿,刚闭上眼就有沉重的疲惫感袭来,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床边一左一右两盏烛台落下一滴极大的烛泪。
风过,其中一盏其上火焰猛然跳动两下,随即熄灭,化作一缕轻烟。
床上的人就是在这时睁开眼睛。
他面上还带着病中的苍白,唇上却因刚尝过血液,染上些许殷红。
眼珠不太灵活地移动,视线落在床边。
烛火昏暗,艳紫织金的布匹流光溢彩。不是中原服饰的样式,宽袍大袖上连着同样宽松的兜帽,帽子下流泻出墨色瀑布一样的长发,包裹着其中一张小巧的、素净的、正在安睡中的脸。
太子抬手抚上那张脸。
指腹传来光滑细腻的触感,大概全天下最华美的锦缎比之都嫌粗粝。
冰冷手指的抚弄将贺拂耽惊醒,睁眼对上的便是病中人的视线。
那视线实在不像一个病人,更不像一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贺拂耽一时间都没想起他就是之前那个病恹恹的太子殿下。
太子亦不说话,只是沉沉看着面前人。
或许……不是人。
不施粉黛,披头散发,瞳中清澈,连唇色也素淡,这样干净的一张脸,却无端艳丽得宛如精怪。
病入膏肓时他做过许多光怪陆离的梦,便以为眼前人也不过是他关于阴曹地府的又一个梦。
他平静道:“你是来吃掉孤的吗?”
“咦?”
贺拂耽歪头,很慢地一眨眼,确定自己没听错后,才轻声笑开。
“殿下睡糊涂了吗?我是您的侧妃,钟离国的公主。”
那只冰凉的手还停在他颊边,他不以为意,握住这只手,呵了口气后轻轻揉搓。稍微恢复些温度后,他撩开袖口替太子把脉。
脉象清晰,一下一下分明地跳动着,已经不再有之前命悬一线的感觉。
贺拂耽欣喜,眼中笑意在昏黄烛光下熠熠生辉、湛然若神。
“太好了,殿下的病就要好起来了!”
床上人似乎是不敢相信,眼睫轻颤,慢慢问:“孤会好起来?”
还不到弱冠的年纪,就要面对飞来横祸,还是生死难关。贺拂耽有些心软,替他掖了掖被子。
“当然了。”他柔声道,“殿下福泽深厚,会长命百岁。”
失血的疲惫依然存在,但他努力打起精神,本不是善于言辞的人,现下却绞尽脑汁搜寻能安慰病人的话。
这种事他不算是毫无经验。
他也有年少多病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师尊就会坐在他床前给他讲故事。讲各大秘境的险象环生,讲剑冢中每一把剑的由来,还讲八宗十六门的兴衰更替,平铺直叙的声音,便足够在少年人的想象中勾勒出一个惊心动魄的修真界。
贺拂耽便讲了来时五天路上的见闻。
少年郎在他的絮语之下神色松快很多,后来竟然能稍稍坐起,微笑看着他,听他语带惊奇地讲入宫那日黄土垫道万人空巷的排场。
夜越来越深了,窗外浓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突然一声明亮清脆的犬吠打断贺拂耽的话。
他回头看去,看见白狗正颠颠朝他跑来,然后叼住他的袍角,想把他往外拖。
后面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太监,见到床边两人赶紧站定。
“侧妃娘娘,您这狗简直神了,奴才实在抓不住。”
然后才意识到什么,惊呼一声。
“殿下!您醒了!”
贺拂耽将白狗抱起来,看着那双万分无辜的绿眼睛,心道,说不定还真是神呢。
“有劳你了。”他朝小太监道,又转头看向太子,“天色已晚,我该走了。明日再来看望您。”
说罢就要转身,袖角却被人攥住。
“侧妃。”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见面前人始终不再说话,微微歪头,“殿下?”
身后一片嘈杂,小太监已经跑出门去传太医。黑沉沉的东宫骤然亮堂起来,四面八方的脚步声响起,太子醒来的消息在顷刻间朝宫中各处传递而去。
然而床上事件中心的少年人却游离于这片喧嚣,静静地看着面前人。
“孤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
这个问题还真难倒了贺拂耽,真名是不可以用的,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假名。
低头看见艳紫织金的袖口,倒是来了灵感。
他笑道:
“拂水双飞燕,我叫燕拂。”
“殿下叫我阿拂就好。”
说罢抱起白狗,再次告退,转身离开。
路过窗边时,看见宫道尽头有宫人正列队而来。队伍前方有大太监击掌告诫宫人回避,其后跟着手执华盖、旌旗的宫女及带刀侍卫,步辇高高在上,蟠龙座在人群中若隐若现。
看不清座上人的身形,但贺拂耽知道,那便是帝王仪仗。
另一半传承自妖族的血脉开始翻腾,在逐渐逼近的浓郁龙气下狂躁不休。
贺拂耽有心留下来见见帝王的模样,又担心自己在这种状态下举止失仪,露出破绽。
两相权衡下,还是决定先从侧门离开。
但妖力盖住神龙血脉后,龙气对他的克制让他几乎寸步难移。还未走到侧门边上,宫门便已被推开,门外传来大太监尖利的声音:
“陛下驾到——”
贺拂耽只得跟着东宫一众宫侍跪下。
藏在袖中的手用力在大腿上拧了一把,凭借疼痛在龙气的压制下保持清醒。即使这样,脑海中还是一片恍惚,连周遭的声音都有些听不清楚。
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测出这对天家父子应该是在嘘寒问暖。
少年人的声音温润,带着久病的沙哑,依然能听出濡慕之情,应是对父亲深夜探病十分感动。
而帝王的声音淡漠,充满上位者的威严。
贺拂耽觉得这声音很是耳熟,但精神恍惚之下一时想不起究竟像谁。
直到听见少年人用带笑感激的声音念了一句他的名字,大概是在为他向帝王邀功。
“是么?”
帝王轻淡道,“阿拂?”
这一声如穿云破雾,盖过所有迷蒙和疼痛,无比清晰地落入贺拂耽耳中——
他想起来了,这是师尊的声音。
“既然钟离公主侍疾有功,朕理当嘉奖。”
帝王看向角落一众低头跪坐的宫侍,“公主何在?”
太子笑道:“阿拂,快过来。”
贺拂耽只得提着袍摆膝行过去。
越靠近这对父子,龙气对他的影响便越大。皮肉骨髓间都泛起绵密的刺痛,但他现在却要感谢这疼痛。
能让他保持清醒,忍住疑惑,谨记宫规森严,不去直视天颜。
面前人却道:“抬起头来。”
贺拂耽迟疑片刻,依言抬头。
看清帝王面容的一瞬,身形轻轻一晃,险险稳住才没有跌倒。
果然是师尊的脸。
他心中无比惊诧,却也因为时隔多日在猝不及防之下看见这张熟悉的面容,鼻尖微微发酸,身体比他的心灵更先一步体会到久别重逢的思念。
帝王不甚在意地朝地上人看去,正要开口随意奖赏什么,却突然顿住,喉间话语顷刻消散。
宽松兜帽垂下大片阴影,长发散落颊边,一张漂亮到雌雄莫辨的脸。眼瞳中不知为何浮起轻薄水光,细碎滟潋,清澈见底的同时又无端妖异。
一种极致贪婪的美——
而上天竟也应允这样的贪婪,才将英气与柔美、清纯与艳丽,矛盾而和谐地同时赐予这一张脸。
帝王长时间的沉默无声,让殿中所有人都开始不安。
床上太子已经免了行礼,这时候却强撑着下床,在帝王脚边跪下,顺便挡住身后人大半身形。
长时间的卧床让他腿脚有些僵硬,跪下时稍微踉跄,被贺拂耽及时扶住。
扶好后贺拂耽也不敢松手,就这样以极亲昵的姿势陪在他身边。
他全幅心思都放在病刚有好转的太子身上,没再抬头去看面前的帝王。
良久,才终于听到头顶传来熟悉的淡漠的声音:
“是个好孩子,做个侧妃可惜了。择日册封为太子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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