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夜晚群鸟归巢的时候,翅膀掀起的风能吹动他的衣摆,雏鸟的啾鸣声能盖过海浪。
每当那时他就格外想也变成一只燕子,混迹在鸟群之中,和成鸟一切展翅高飞,或是和幼鸟一起啁啾鸣叫。
就像当他还是一缕幽魂的时候,看见纷繁人世,也格外想变成一个人。
为何孤独,他再清楚不过。
高处不胜寒,天下间还有哪处比望舒峰更高,比望舒宫更冷呢?
龙椅上的帝王是孤家寡人,望舒宫中的师尊又何尝不是?
偌大修真界的重担扛在师尊一人肩头,正魔纷争不断、八宗十六门龃龉频繁,两百年来独自提剑修修补补,终于天下太平。
然而冰剑碎裂开在师尊手臂上划出的伤口却无人修补,血水化作凌汛,顺着望舒河流下。
直到某天,他看着那伤痕不忍落泪,请求师尊让自己替他包扎。
却在百年之后,他忘了那伤痕,与明河结伴去了温暖的虞渊,将师尊一个人孤零零留在那座冰山之上——
在师尊看见他、并且执拗地只愿看见他之后。
*
发丝轻轻挠过鼻尖,贺拂耽不愿睁眼,更深地埋进被褥里。
身后一空,有人轻笑一声起身。
侍人轻手轻脚服侍更衣完毕之后,又回到床边,在床上人颊边落下一吻,这才离去。
直到脚步声消失不见,贺拂耽才终于睁开眼,眼中毫无睡意。
他坐起身,却懒得起床,抱膝坐在床头,侧首枕在双臂上,看着窗外明晃晃乱纷纷的雪光。
墨发铺了满身,如乌云撒地,绮丽幽艳,看得前来的宫侍一愣,然后才跪地询问:“贵妃可想用膳?”
良久才听到帐内传来轻柔疲惫的声音:“不必,都退下吧。”
片刻后,又轻轻道:“若有客人来,不必拦他。”
宫侍称是,离开后退立门外,想了想又亲自前往偏殿。
很快,一大一小两个毛茸茸的白团子从雪光中朝贺拂耽跑来。
是白泽和香香。
贺拂耽稍稍恢复了些精神,抱住扑进他怀中不停摇尾巴的白狗,再俯身将床下直蹦跶的兔子捞上来。
兔子到了床上就变得矜持起来,倒是白狗还在不停嘤嘤地撒娇。
贺拂耽一边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一边漫无目的地与它们闲聊。
聊这个隆冬,这场大雪,然后聊到昆仑山上的冬天,和那里终年不化的雪。
“望舒宫中虽然不下雪,冰封大地时也像现在这样,只剩白茫茫一片。有时候,连望舒宫都掩盖在霜层之下。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就好像……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我总喜欢跑到师尊的寝宫去。”
他轻笑,“即使有时候并没有那么疼,也会假装很疼。这样,师尊就会守在我床边。”
“师尊一定想不到我这样坏。”
脸颊被粗糙的舌头舔了一口,贺拂耽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落下眼泪。
只不过是狗舌头很轻的一下触碰,那里的皮肤就开始泛红。白泽顿住,不敢再舔,很歉疚地呜呜叫着。
贺拂耽闭上眼,试图从情绪中挣开,但就像之前每一次一样,都是徒劳。
有毛茸茸的一小团挤到他怀中,光滑柔软的小舌头舔走他面上的眼泪。
贺拂耽惊讶睁眼,看见的便是兔子的三瓣嘴。
他面上泪痕犹在,却失笑将兔子抱住,埋在小脑袋里深深吸了一口。
真身被锁神符封住后,沈香主身上那奇异诡谲的香气也随之不见。只有拨开兔子皮毛,凑得极尽去嗅闻的时候才能察觉一二。
贺拂耽第一次闻到这香气的时候就觉得熟悉,恰好提起望舒宫,这才想起来究竟是何处熟悉。
那竟然像极了返魂树的味道。
或者说,像是死灵与幽魂的味道。
返魂树来自冥界,焚烧成香后极致清艳醉人,但树木本身的气味与冥界如出一辙。
想到此处,贺拂耽一愣,连眼泪都暂时止住。
“我曾听明河说过……魔界与冥界毗邻。香香,你之前说你曾被兄弟剁碎去给一棵鬼木当肥料,莫非就是、莫非就是返魂树吗?”
白兔舌尖一顿,红眼睛移开看向别处。
“所以你惧怕师尊的剑。你亲眼见到师尊斩返魂树了吗?你受伤了吗?”
白兔不愿再听,一扭头,挣扎着就想蹦出贺拂耽怀中。
但一颗温热的眼泪落到它的皮毛上。
“它对香香来说,意义一定很不一样吧?所以才将封地取名槐陵。鬼木槐陵,原来如此。我是不是应该将返魂树还给你呢?”
“该怎么办才好呢香香?我该杀了师尊,为了你,也为了明河。明河说给我两个选择,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第二个选择。”
“是我对不起你们,我竟然下不了手。”
白玉燕钗握在手心整整一夜,到最后,也依然像第一夜的淮序剑一样,在最后关头从手中滑开。
其实第一天晚上丢下短剑的时候,他便应该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动手。
不断有泪珠砸落在脊背上,沉甸甸的分量,白兔安静下来。
它转过头,红眼睛似乎比以往都要更红。
它重新伸出舌尖舔面前人的脸颊,眼泪温热咸涩,似乎和刚才的一样,但它知道这不一样。
这滴眼泪为他而流。
只为他,沈香主。
他被这滴眼泪的含义所迷惑,也或许是受野兽心智的蒙蔽,即使面前人口口声声说的是下不了手,他竟然也想要原谅——
至少,在这一刻。
一只狗爪子突然伸过来,想把贺拂耽怀里的兔子刨开。
白兔回神,怒极。
一路上它已经忍了许久,此时忍无可忍,一口便咬下去,咬了满嘴狗毛。
白泽也大怒,和兔子打起来,打得漫天都是毛。
兔子还没有白狗一个脑袋大,说不定一口下去就没了,贺拂耽连忙将它们分开。
把兔子放在腿上,又把狗头抱进怀里。
他哄着一个魔修一个神兽握手言和,忙碌起来到忘了之前在难过什么。
指尖摸到小狗脑后凸起的横骨,注意力被稍稍引开。
“白泽,你为什么会比别的小狗多一根骨头呢?”
“嘤嘤嘤。”
“多在哪里不好,偏偏多在脑袋后面。你知道人间把枕骨凸起的人叫做什么吗?叫做反骨仔。”
“嘤嘤嘤!”
“不要生气呀,我没说你是反骨仔。你可是神兽啊,怎能适用人族的规矩呢?何况我们小白泽还是瑞兽——”
某个异样的念头闪过,来不及细想,门外已传来脚步声。
“阿弥陀佛。”
白衣僧人轻笑,“阿拂可是久等了?”
贺拂耽放下两只小兽,起身欲下拜:“求尊者助我。”
莲月尊将他拦住。
“我已经告诉阿拂如何破局了。”
“难道尊者再无别的办法了吗?”
“阿拂怎么知道我还有别的办法呢?”
“尊者。”
没有任何一句别的话,只是这样轻淡的两个字,眼中泪光点点,就叫白衣僧人片刻无言。
良久才蓦然叹息,“若我要阿拂一滴眼泪呢?”
贺拂耽微怔:“什么?”
他还不曾理解莲月尊这句话的意思,一旁两只小兽已经极其凶悍地扑向来客,张开嘴试图咬人。
佛珠一晃,金光轻点,下一刻白泽就被定在原地,只是喉咙里还在发出凶狠的呜咽,而白兔在一束花穗之前驻足。
是一束槐花。
它极其惊异地看着那株槐花,仿佛花香突然将它从残暴的兽性中变作理智的人性,因此无法接受自己之前都做了什么蠢事。
因为难以接受,于是人性又化作□□,扑到槐花上撕咬吞食,像是在啃噬仇人的血肉。
“香香?”
贺拂耽担忧地唤了一声,白兔耳朵一颤,却不回头,仍旧啃咬着那花瓣。
他想走过去,但被莲月尊拦住。
“槐陵王并无事,只是生来爱食槐花罢了。阿拂,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贺拂耽忧虑地看了一眼白兔,回头应好。
纹枰对弈,贺拂耽三局皆输。
最后一局他沉思良久,妄图在重重包围之下找出一条生路,却终究是丢了黑子认输。
“尊者棋艺高妙,我已无计可施。”
“阿拂心中思绪纷繁,又怎能取胜?”
白衣僧人抬手落下一粒白子,“请小友再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