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溢出的泪水,也近乎血泪。
帝王终于从美人颈间抬头,捏住面前人的下巴迫使他回头,只与自己对视。
然后抬眸扫过门边的人,极尽冷淡也极尽轻蔑地道:
“滚出去。”
*
銮驾落下,帝王下轿,将身侧人拦腰抱起,一路急匆匆走向寝宫。
殿门被一脚踢开。
帝王大步流星走向床边,刚将人放下就迫不及待吻上去。
身下人衣衫已经完全敞开,一双长腿横陈在明黄床褥之上。
亲吻绵密,凡人掌心滚烫。
贺拂耽睁大双眼,眼前一半是宫廷华贵的床幔,一半是雪山冰冷在岩石。
他轻喘一声,看见黑衣魔修执枪在金龙前站定。
那是一条象征着王朝命数的游龙,体型庞大到几乎等同于半个山体。
大半条尾巴都没入利齿之间,扭曲游动时鳞片闪闪。
独孤明河伸手触碰那些金色的龙鳞,手指却径直穿过龙身,只碰到一片虚空。
或许也正因为它游动在虚空之中,所以对闯入者毫不在意,继续专心致志地啃食龙尾上附着的地脉之力。
独孤明河冷笑一声,划破指尖逼出血液。混沌源炁顺着皮肤上的血色纹身流转,手中长枪猝然跃出一簇火焰。
于此同时,殿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正列队狂奔而来。
脚步声中,兵器相撞声音的铮铮作响。
帝王从爱妃怀中抬头,龙袍凌乱,发髻松弛,却依然气势威严。
他扯下床幔将身后人遮挡得严严实实,然后轻蔑地笑看向殿外一众来人。
“皇儿,你倒是来得很快。朕还以为你会再等两天。”
殿中,太子身着软袍孑然独立,身后是黑压压一片精锐甲士。
一向神情温和、病气缠身的人,压下眉眼、面露阴郁时,竟也可以显得这般凶悍。
“父皇高坐九重,早已不知宫外是何等光景。”
“当年您大病一场,自以为时日无多,匆匆立儿臣为储君,唤儿臣到床前,叮嘱儿臣需爱民如子。上天有好生之德,让父皇痊愈,苟且偷生至今,父皇却性情大变。”
“一意孤行,穷兵黩武。您可知为了您一己私欲,天下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连年征伐,耗尽国库粮秣,为供养边疆军士,您可知您最宠幸的大司农是如何横征暴敛以充军资?”
“群臣死谏,而您闭塞言路,稍有不虞便血洗金銮殿。如此失德于天下,失信于臣民,以不配为人君。故而儿臣今日效仿汤武,请父皇为祖宗江山社稷,自绝于天!”
龙床上帝王静静听完,微微一笑。
“哦?皇儿逼宫缘由,仅仅如此吗?”
太子不语,视线越过帝王,看向重重床幔之后。
床边龙凤花烛火光摇动,勾勒出七重纱幕之后一个朦胧的虚影。美人在骨,仅此一个身影,竟也美到令人神往。
他慢慢收回视线,重新落在君父身上。
“虎贲九部皆前往南疆征伐,是故京畿空虚。父皇悖逆为君之道,朝中大臣面上臣服,实际已人心涣散,纷纷转投东宫门下。若非儿臣突生恶疾,早便该行此事。”
“是么。”
帝王不慎在意,轻轻拍手。
梁上突然飞落数十暗卫,执剑护在帝王身侧。
房梁上亦无声无息不知停驻着多少人,夜行衣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弓箭反射着门外雪色,寒光点点。
金玉宫殿兵戟交织,一场宫变一触即发。
雪山岩洞魂枪横立,血色火焰步步逼近。空中金龙似有所感,放弃衔尾,抬起头颅朝不速之客看来,眸光一凝,张开血盆大口。
床幔中突然有衣物摩挲的窸窣声响起。
如此剑拔弩张的场面,这声音如此细微,却又如此分明地穿到每个人耳中。
即使最严明的禁军、最忠心的死士,也忍不住循声望去。
床帐中伸出一只手,五指纤长俊秀,肤白宛如凝脂玉。
攥住床幔,用力一扯,七重纱幕垂落,露出帐中人盈盈烛光下幽绝清艳的脸。
贺拂耽起身,赤脚踩在玉阶上。
他的衣服还未完全穿好,正不紧不慢地系着衣带。宽松袍摆曳地,行动时衣袍间一双完美的小腿隐约可见。
他越过一众执剑暗卫。
本就擅用龟息术隐匿呼吸的卫士此时更加屏息凝神。但就算如此,还是有奇异香气在广袖拂过之前渗入鼻息,无孔不入,亦无力招架。
直到面前人远去,在玉阶前站定,才能稍稍从晕头转向中回神。
殿下是一片银甲反射的雪光。
划破夜色,明晃晃一片,望上一眼都觉得眼中刺痛。
贺拂耽却久久凝望着那一片甲光,直到这群来势汹汹的禁军全都低下头颅,不敢直视那灼灼艳色。满殿冰冷寒光都像是为这微小的退让变得柔情似水。
贺拂耽轻轻开口:
“妃子寝宫,外人也可擅闯么?”
闻言,甲光中众人的头垂得更低了。
“哦?”身后有人笑问,“爱妃之意如何呢?”
贺拂耽淡淡道:“让他们都出去。”
帝王宠溺一笑,朝身边暗卫道:“还不听令?”
这些死士生来便被教导要盲从主人指令,此时不做犹豫,纷纷从窗口中跃出,消失在夜色之中。
只剩暗卫首领还在犹豫。
“皇儿意下如何呢?”
殿下太子定定看着玉阶之上的人。
视线下移,落到那双赤|裸的小腿上,目光微暗。
“自然……如燕娘娘所愿。”
他抬手向后一挥,身后甲士安静退去。
只剩他独自一人立在殿中,拔出腰间长剑。
见状,暗卫首领跪下奉剑。待君王拿过长剑后,不再犹豫,亦从窗口处离开。
殿中父子拔剑出鞘,剑鞘同时落地,发出当啷一声响。
就在此时,雪山中枪尖划破长空,将金龙龙身一枪挑断。
凄厉的龙吟声中,偌大金龙一分为二,龙尾处的断口溢出金色的血液。
很快,在昆仑地脉之力的蕴养下,两段龙身各自修补成两条完整的金龙。
一大一小,小龙尚未苏醒,大龙已经面目狰狞地扑过去,欲将它一口吞下。
却在半道被拽住龙尾,尾尖刺痛穿破坚硬鳞片,金龙回首,与它身形几乎一样庞然的赤龙已经扑来。
二龙瞬间撕咬在一起,一招一式,都欲置对方于死地。
尖牙利齿狠狠刺透对方的身体,金红二色的血液交织一起,飞溅了整个山洞。
碎裂的鳞片纷扬,鳞光穿破山石,金光与红光彼此交错,在漫天大雪中闪烁。仿佛整座昆仑山赫然生出火热的心脏,正在如火焰般用力地一下下跳动。
渐渐金光大盛,红光减弱。
每一滴金色血液溅落在红龙的身上,都能直接将血红鳞片灼烧溃烂。
伤痕累累的赤龙好像察觉不到疼痛,一步也不肯退缩,伤痛只会刺激他更剧烈的攻击。但龙气在地脉之力的加持下源源不断地流转着,血红鳞片不断在溃烂,金色龙身却不断在痊愈。
而人间的九重阙中,父子执剑相对。
剑光缭乱之下,一人游刃有余,一人节节败退。
尽管帝王没有远在望舒宫的记忆,手中长剑却依旧隐隐带着望舒宫的寒气。与面前人交手,宛如猫捉老鼠,极尽残忍地戏弄着。
直到最后玩腻,他攻势骤然加剧,一剑朝太子刺去。
太子仓促就地一滚,勉强避开来剑。剑尖划破袍摆,敲击在砖石上发出尖利的嗡鸣。
杀机毕露的一剑,连玉砖都被砍出碎屑。
但还不等他站起来,又是一剑袭来——
这一剑直接洞穿了他的肩膀。
抽出时血液四溅,一片血光之中,另一界的金龙亦朝爪中赤龙一口咬下。
赤龙飞快偏头躲过这致命一击,代价是血红珊瑚似的龙角应声断裂。
龙角连接着无数神经,剧痛之下,一路上一言不发的红龙此时也闷哼一声。
帝王脸上溅起一道血痕,却浑不在意。
嘴角勾起,提剑宛如杀神,站在浑身浴血的血亲面前,抬腕就要再刺。
即将刺破地上人心脏时,剑尖却被一双手死死攥住。
血液顷刻间顺着十指汩汩流下,君王瞳孔一缩。
他想要弃剑捧起那双手,却又有强烈的痛苦和悲哀涌入胸膛,让他动弹不得。
仿佛有两个灵魂在撕扯他的身体,一个暴虐地叫嚣着杀戮,一个却绝望地想要引颈受戮。
他在浑身郁气中开口,声音连自己听了都觉得陌生。
“阿拂,你要选择他,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