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陛下心中随我默念——”
“玉中魂,燕之精。”
“遵吾敕,现真灵!”
最后一字落下,坚硬的钗身如同冰雪一般渐渐融化,掌心处的皮肤感受到绒毛颤抖的痒意。
然后是脆生生的羽管、轻轻踢蹬的脚爪、和柔软温热的毛团一样的小小身体。
啁啾鸟鸣在掌心中响起,帝王摊开手,一对燕子便凌空飞起。
在天空中盘旋两圈,然后怕冷似地躲进贺拂耽袖口中。
“帝成招灵阁,仙赐玉燕钗。古时传说浪漫,所以今人依旧念念不忘。陛下赠我玉燕钗,将传说的开头重现,那便由我补全结局吧。”
“只是……”
他指尖抚摸着袖子里唧唧叫的两只小燕子,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
“只是燕子习惯迁徙,便是法术幻化而出的,也脾性难改。今年已晚,需劳烦陛下替我照料它们越冬。到了来年冬天,它们便要离开去南地了。”
“来年冬天,朕亦可以照顾它们。”
“我知道。陛下是天子,自然无所不能。”
贺拂耽微笑,“只是燕子不能被豢养。但它们总会遵守承诺,除非在迁徙的途中死去,到了春日,它们必将归来。”
帝王轻叹:“……此术何时消失,也全凭朕心意吗?”
贺拂耽摇头,神色极认真道:“不,它们将陪伴陛下百年。”
然后眨眨眼睛,续道,“除了冬天。”
帝王失笑,笑过后又是一声无奈地轻叹。
他从面前人袖中接过那对燕子,新化形的鸟儿还不熟悉他,有些惧怕,啾啾叫着想飞走。
但贺拂耽指尖轻轻抚摸了一下它们的小脑袋,它们就霎时安静下来,乖乖待在帝王掌心。
帝王垂眸逗弄着手中小鸟,轻声道:
“当日我快病死,连梦中都是牛鬼蛇神,阿拂却用血救下我,让我起死回生。我以为阿拂是上天独赠于我的恩赐。”
“后来阿拂伴我、护我,绊倒皇弟替我出气,又赠我双玉环拴住命丝。阿拂可知,这些事之前从未有人为我做过?”
自嘲轻笑一声,又道:“自然,父夺子妻这样的屈辱我从前也不曾受过,弑父娶母这样荒唐的事,更是从未想象过。”
“阿拂在我身边不过短短数月,我却将尘世间最极致的喜乐和苦痛都经历了一遍。天家斗争如此肮脏,阿拂施下的幻术却如此绚烂。”
“大悲大喜,生死之间。阿拂,你让我如何能不生出执念呢?”
“……”
贺拂耽哑然。
“陛下?”
“别怕,阿拂。我知道你亦是一只燕子,天性不能被豢养。我不愿阿拂讨厌我。所以……”
帝王声音微抬,“来人,宣旨!”
廊外大太监立刻快步走来,展开一卷明黄圣旨。
贺拂耽不解其意,下意识就要学着之前看见的别人的样子跪下接旨。
却被帝王扶住,只好又抬头茫然无措地望向面前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南海水族龙子贺拂耽,瑰意琦行,钟灵毓秀,柔明专静,容冠群芳……侍朕左右,夙夜匪懈,其贞可昭日月;护持社稷,其功可铭鼎彝;端懿惠和,其德可掌中宫。”
“兹以金册金宝,钦封尔为——”
“燕君!”
贺拂耽赫然抬眸。
燕君,尘世之中从未有过的封号,也的确不是赐予凡人的封号。
这两个字出口的时候,贺拂耽听见天边传来隐隐回音,天际出有微弱的霞光闪烁——
这是近似于言灵的声音,或者说,是天道允诺的声音。
人间天子封他为燕君,而宠爱人族的天道亦接受了这一册封。
只有能够掌管一方重要水泽行云布雨的应龙,才能由龙王授封龙君,地位仅在四海龙王之下。
他的封地在虞渊,虞渊为天道所抛弃,若无天子册封,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成为正式水神的机会,更别提封君。
他怔怔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帝王,仍旧回不过神来,还以为在梦里。
直到冰凉明黄的丝绸被放进他掌心。
“我信阿拂。阿拂既然说它们会回来,那我便等它们回来。”
帝王抬手替面前人拭泪,“也等阿拂回来。”
话音刚落,偏殿突然想起一声清越的兽鸣。
贺拂耽循声望去,看见竟是他自己的房间后,想到某个可能,瞳孔顿时一缩。
下一刻房门大开,有浑身雪白的小兽跑出来,顶着对身形来说巨大的蟠羊角,一颠一颠地朝贺拂耽奔来。
贺拂耽亦向小兽迎去,不顾满地冰雪,跪下来将它紧紧抱进怀中。
眼前这个小白泽头上还挂着碎蛋壳,已经不认识他了,却仍保持着兽族的直觉和前世的执念,愿意亲近他,扑在他怀中四处嗅闻,替他舔去脸上的眼泪。
贺拂耽笑中带泪,捧着小白泽的毛脸亲了又亲。
然后转身看向新帝,无比郑重地向他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阿拂?”
帝王急忙半跪下来,想要将他扶起,“何必如此?”
贺拂耽起身微笑:“白泽至,贤君出。陛下不仅为天命之君,还是英明之主。这一拜,是我替天下苍生高兴。”
说罢又是一叩首。
“陛下心存善念,因此白泽死而复生。这一拜,是我替白泽多谢陛下。”
行罢礼,他直起身子,却见面前帝王倾身而来,阴影落下,眼帘出轻软地一下触碰。
他睫毛轻颤,不习惯这样亲密的接触:“陛下?”
又是一吻,这次落在他唇上。
很轻很轻地一下,像是小鸟的羽毛柔柔落下,不等面前人挣扎就已经离开,离开时带着无尽的留恋。
大雪落下静谧无声,只有白泽在贺拂耽的怀抱中嘤嘤叫着。
周围一众草木之灵都会心一笑,羞涩地别过脸去,却又忍不住从指缝中偷看。
贺拂耽捏着白泽的爪子,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当下的情形。
直到片刻后帝王轻笑一声,打破一片寂静。
“将白泽留在宫中吧。”
“嗯。嗯?”
“不是说它在昆仑龙脉也生出异象,长出了反骨吗?倒不如留在宫中,有龙气庇佑,兴许还可能安全些。”
贺拂耽想想也是,便将小白泽递到帝王怀中。
“那便麻烦陛下了。”
“阿拂曾说,白泽象征真龙命数,随贤君出世,也随贤君落幕。所以我死之时,亦是这只小白泽命丧之日。阿拂这样喜欢白泽,到了那天,阿拂一定会回来,对吗?”
“……”
贺拂耽说不出话来。
面前帝王的眼神那样柔和,尽管用力掩盖,还是有丝丝缕缕熟悉的情意流泻出来。这样的情意,他在师尊和明河的眼中都看见过。
是终将异道殊途的不甘、憾恨,却又比他们多了一份接受命运的释然。
虽没有回答,但答案彼此都已心知肚明。
帝王微笑:“这便够了。”
他抱着小白泽起身,视线越过贺拂耽,落在远处遥遥走来的人身上,轻轻一扫,又重新回到面前人身上。
“我叫元昭。”
“记住我,阿拂。别忘了我。”
贺拂耽微微张口,正欲说什么,一只手揽过他的腰。
他转头看向来人,是明河。
或许在殿外等得不耐烦了,也或许是看见异象所以前来察看。
于是朝帝王一笑,拱手道:
“陛下,就此别过了!”
说罢最后深深再看一样,与身边人一同离去。
一路踏雪无痕。
路过转角的时候,独孤明河回头。看见身后帝王仍旧站在雪中目送他们,心中似有所悟。
从不对任何人行礼的人,却在此时向帝王轻一点头,算作示意。
良久,待路尽头两人身影完全消散后,有道士匆匆赶来。
“陛下!您怎么把那应龙放走了?无有那小龙身上的神力,陛下还怎么求长生呢?”
帝王终于回眸,面容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有些阴森。
“你认为朕想困住燕君,是为了求长生?”
“古来帝王何人不求长生啊?”
“他人求长生,我求长生人。”
帝王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