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一向以孝治国,而今殿下弑君弑父,如此罪孽滔天,怎能承继大统?又怎能教化天下万民?此乃动摇国本之事,殿下应暂缓登基,先行诏告天下,罪己悔过——”
“燕贵妃娘娘到!”
话被打断,殿下人一愣,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直到看见宫侍搬来珠帘,而后扶着一位紫衣美人从侧殿而来,顿时殿中一片喧哗。
陈将军大怒:“金銮殿中怎可出现后妃?后宫不得干政,殿下难道要违背祖训!?”
新帝仍旧不答,起身相迎。
明黄龙袍与织金艳紫的广袖覆在一起,双手交叠的一瞬间,殿下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这,殿下啊!”
即使之前一直中立观望的臣子此时也终于忍不住了,哭嚎一声跪倒在地。
“燕妃乃先帝嫔妃,您怎可如此悖逆人伦!甚至于金銮殿上行此荒淫之事!您置先皇于何地?!置列祖列宗于何地啊?!”
陈将军更是冷笑一声,那笑容中还有无尽轻蔑,仿佛看到面前人正在自寻死路。
“难怪殿下当日执意宫变,原来竟是要弑父娶母!”
四个字一出,殿中掀起一片更大的哗然,群臣激愤。
陈将军更加得意,解开腰间玉带抽出藏在里面的软剑,注入内力后将剑身甩得啪啪作响。
“妖妃!魅惑君主,搅乱朝纲,让天家父子相残!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杀了你这妖妃!”
两三步冲到殿前,长剑挑开珠帘就要用力刺去——
却在看见珠帘之后的人时微微一怔。
不待有更多反应,下一刻龙椅后金光冲天而起,一条金龙猛然蹿出,飞快来到珠帘之前,一爪子便将手执利刃的人掀翻下去。
陈将军轱辘轱辘从御阶上滚落,惊惶之下想要爬起来,刚抬眼就看见硕大的龙头来到面前,鼻息灼热,不似梦中,惊骇之下昏死过去。
金龙张开血盆大口,忽而听见殿前一阵珠帘晃动碰撞的声音,身形一顿。
恨恨看了眼地上已经伤重昏死的人,随后腾飞向金銮殿上空,鳞片划破长空发出尖利的呼啸声,龙吟却清越肃穆、震撼九霄。
殿下所有人皆目瞪口呆。
不少老迈的臣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吓晕过去,但有更多的人回过神来后,热泪盈眶,跪倒在地,浑身颤抖,齐呼万岁。
绕着大殿飞了几圈后,金龙缓缓降落在龙椅之后,金光消散,异象也随之消失。
新帝始终眉目平静,此时道:“朕乃真龙天子,今日登基,承天命,顺人心,非为一己之私。众卿可还有异议?”
“臣等再无异议!”
“陛下乃天命所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龙已经消失,殿下五体投地的群臣却依然抖如筛糠,声音里满是敬畏。
新帝终于无声轻笑,视线在殿下逡巡一圈。
而后起身,揽住身边珠帘后美人的肩膀,一同离去。
直至帝王仪仗的背影完全消失,殿下臣子手软脚软,互相搀扶着离开金銮殿,这才敢抬袖拭汗,就今日之事商讨几句。
对金龙异象的赞叹渐渐散去后,群臣面上的兴奋也淡下来。
“真龙显圣,陛下确为天命所归。弑父弑君皆是顺应天时,我等不该多言。只是、只是弑父便也罢了,陛下他就非得娶母吗?今日陛下那举动,摆明了是要封后的啊!”
“哎,说是先帝妃嫔,可谁不知,那燕贵妃就是钟离国的公主,本该做东宫太子妃的。若没有先皇强抢在前,燕贵妃如今便该是皇后。”
“可这于礼不合啊!我中原王朝怎能像蛮夷之地一样父死子继?”
“方才殿上,那罪人陈氏挑开珠帘的时候,你莫非没看见?那容颜之盛啊……也难怪先皇和陛下……哎,别说了,随陛下去吧,人之常情哪!”
“……”
銮驾在太极殿前停下。
轿中二人相伴来到殿内,刚进门槛,贺拂耽便笑意盈盈向面前人俯身行作揖礼:
“陛下万岁!”
新帝赶紧将他扶起:“都是阿拂的功劳。”
“我并未帮上什么忙。都是明河的功劳。”
听见旁人名字,新帝眼中笑意稍减。
“是也该谢谢独孤公子。”
“他此时想必正在殿外等我。今日见金銮殿中臣子神色,想必陛下皇位已稳。如此一来,我与明河也该告辞了。”
“……阿拂便这样着急吗?”
新帝面色微沉,“朕实在舍不得阿拂。再留两日可好?”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今日陛下登基,正为极盛极乐之时,这时告别便不至于太落寞伤心。”
“朕却不这样觉得。纵然今日极乐,阿拂一走,朕便也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啊……”
见面前人怔忪为难,新帝摇头轻笑。
“既然阿拂执意要走,朕便送阿拂一样东西吧。”
贺拂耽这才笑起来:“那便谢过陛下了。不知陛下要送我什么?”
新帝却不答,自顾自在殿前龙床上坐下。
绣着金色龙纹的软枕下露出锦盒一角,盒盖稍稍滑开,水蓝玉镯被血纹割得细碎。
新帝微笑,朝面前人伸手。
“阿拂,你来。”
第65章
贺拂耽上前, 握住新帝伸出的手,却并未与他同坐。
而是微微用力,将帝王拉了起来。
随后一笑, 拽着新帝朝后殿跑去。
已是夜幕时分,明月初上梢头, 洒下朦胧月光。连日大雪纷飞, 中庭砖石地面上已覆了厚厚一层雪,月光下雪层皎洁似玉。
庭中种着绿竹红梅,翠色本该清雅,艳色本该灼人,可惜承载了皑皑雪粒后皆变得浅淡。
白玉砖砌成的水池中依稀可见锦鲤游曳,但覆了一层薄冰后, 五彩鱼尾也若隐若现。
天地静谧,茫茫大雪掩盖了所有声音和色彩, 一片苍白纯白之中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贺拂耽站在廊下, 一手拉着新帝,另一只手则将掌心中流光溢彩的金色石头捏成齑粉。
而后松开帝王的手, 走进雪中,向空中一扬。
月色下金粉划出万千细小光耀的弧线,渗过纤长指隙,随风飞舞片刻后, 混在大雪中纷纷扬扬落在各处。
细碎的金光与雪光交缠出一个光彩照人的世界, 世界中有人回眸, 莞尔一笑。
“陛下欲赠我礼物,我亦有礼物相赠。”
“庚申夜月华之精可凝成帝流浆,草木受之能开灵智,凡人食之也可延年益寿。”
“故而我加冠时长辈赐下一丸, 希望我能长命无忧。陛下为真龙,不知此物对陛下能否起效用,但想来总有好处。”
他盈盈笑着,背后是陡然变得生动绮丽的庭心。
沐浴着金粉的草木纷纷舒展茎叶,抖落满身雪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他们真的活了过来。
月之精华源源不断的滋养下,树枝上点点红梅幻化成美丽的女子,碎金石粉沾染上华丽红裙,向贺拂耽恭敬地行礼:“愿为贵妃女婢。”
廊前翠竹变作孔武有力的年轻儿郎,门边松柏化作面色肃然的长髯公。刚幻化成人的茫然退却后,他们纷纷跪地参拜:“愿与贵妃为侍。”
黑金石粉仍在风中洋洋洒洒,将月光折射出迷离的光辉。
躲在角落的飞鸟走兽此时也忍不下去,跑出来吸收这难得一遇的月之精华。
假山下觅食的雀鸟褪了叽叽喳喳的鸟鸣,再出口时声音如珠似玉,提着羽衣愿做黄门。池中锦鲤破冰一跃,落到地面时已化成眉间一点红痣的小童,捧来笔砚愿作书童。
“贵妃大恩,无以为报,愿做贵妃仆侍,任凭驱使。”
如此神奇的斑斓异像,比之金銮殿上金龙腾飞的那一幕还要离奇,帝王神色怔忪。
“阿拂,这是……”
“我年幼时多病,师长事务繁忙担心照料不全,便做了许多傀儡陪伴我。可惜我学艺不精,至今也只能做几只傀儡蝴蝶。”
贺拂耽笑道,“便用帝流浆做灵机,点化庭中草木,让他们代我陪伴陛下左右吧。”
“……是幻术吗?此术能持续多久?他们……又能陪朕多久呢?”
“全凭陛下心意。”
贺拂耽微笑解释,“我借陛下一缕龙气点化他们,因此他们脱胎成灵。若陛下需要,这些草木之灵便会忠心耿耿拱卫君王,若陛下不再需要,他们便会自行离去。”
说罢又转身看向满庭新生的灵体,他们灵智初开,仍带着初生为人的好奇与懵懂。
贺拂耽扶起最前面青松化成的长髯公,朝众人柔声道:
“诸位不必害怕。人间游历一场,若有缘参悟这点灵机,千百年后,或可为精,或可为仙,都好。若是无缘,等灵机散去,不过再化为草木之身,这也很好。”
“谨遵贵妃教诲。”
贺拂耽回头,重新看向新帝。
廊下帝王眉目隐藏在阴影之中,神色极温柔,却也极深沉。
贺拂耽上前,拔下发间玉燕钗,再次握住面前帝王的手。
墨发散落,发间幽远空灵的浓香扑面而来。帝王一时神迷,察觉到掌心处坚硬的异物,方才低头。
是那枚燕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