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充满悲伤,痛彻心扉的女人的声音,他从没听过他母亲那种语气。
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维持着端庄体面的秦琦女士,此刻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再也没有了任何以往自信要强的样子,只是一味地哭着。
罗阿响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像梦一样不真实。
他们去警察局认领了遗体,他母亲面如死灰,木然地跟在罗阿响身后。
看到白布下已经破烂不堪的、没有一处完整的躯体,罗阿响很难想象那是他爸。
他和罗一诚之间没有多少父子情,但他们之间血脉相连,以至于罗阿响被如山倒一样的悲伤压住,让他感觉呼吸也困难。
但他妈已经崩溃了,他不能在她面前流露出弱态,他现在是母亲的主心骨。
所以罗阿响没有流泪,他沉默地对警察点头,然后接受警察的问讯。
对于警察问的大多数问题,罗阿响都只能以摇头来回答。在这样的时候,罗阿响才认识到自己对于父亲的了解是多么匮乏,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上的事,他都一概不知。
从警察极为克制的谈话方式和暗示中,罗阿响勉强拼凑出了事实——警察认为他爸因为贪污受贿,畏罪自杀。
但罗阿响不信,他不停地问警察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尽管他对罗一诚知之甚少,但他不信,他认为一定是警察搞错了。
他最后也没能接受警察的说法,顽固地对警察说不可能,但他拿不出任何证据。
罗阿响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感到自己的无用,他什么也做不了。
第51章
罗阿响的母亲因为打击过大,一直处于情绪崩溃的状态。父亲是独生子,而祖父祖母早些年就已经去世。母亲当时不顾家里反对和父亲结婚,和家里早已没有联系。
所以父亲离世后的一切事情只能由罗阿响自己来操办,他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他向社区工作人员咨询了具体的步骤,再按照他们所说的一步一步操作,他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学习,被迫成长起来。
他从来没想过在如此快乐的寒假终末,接踵而至的是巨大的悲伤。
葬礼举办得十分仓皇,出席葬礼的只有寥寥数人,除了他们母子,另有几个他父亲工作时比较亲密的同公司的同事。
葬礼那天,罗阿响捧着他爸的遗照走在队列前端,他母亲神情麻木,步履蹒跚,灵魂都被抽空了一般,行尸走肉般地走在罗阿响身边。
出奇的是罗阿响从被通知死讯的那刻起,他没流过一滴眼泪。只是满脸悲戚地看着一切,好像他只是一个无关的旁人一样。
但他是悲伤的,他自己明确的知道,心被揪紧的感觉从没消失过,他没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来,人们只能从他憔悴的面容中窥见一丝半点的丧父之痛。
短短几天,罗阿响形容消瘦,和几天前那个少年有了本质的差别。
母亲似乎会永远沉浸在父亲离去的悲痛之中,也不再去工作,只是整日呆坐在家里,看着父亲曾经在的地方发愣,常常不自觉地掉眼泪。
记忆中永远是开朗自信的母亲已经荡然无存,褪去了生命的光鲜,变得无比暗淡低沉,像一颗埋没在尘土中的石头。
总是拒绝进食,罗阿响一开始点外卖,但她吃了就会吐。
罗阿响就是在这时才学会做饭的,一开始并不顺利,就算跟着教程做,也依然一塌糊涂。寒假的最后几天,他在不断练习做饭,以为母亲是因为外卖不好才会反胃。
曾经空乏虚无的母子情,因为父亲的离世开始变得真切起来。
罗阿响自己也经常没胃口,吃不下饭,但他不能倒下,于是逼着自己正常起来。
在寒假最后一天,接到相关调查部门过来通知他们,这幢房子要进行法拍,让他们尽快搬离。
罗阿响接受命运拿走他的一切,他只是冷眼旁观,仿佛与他无关。
开学那天,罗阿响请假了,他在家里收拾东西,自己的和母亲的。
他们搬去了母亲名下的那栋老旧的房子,苟且地生活着。
罗阿响一夜之间长大,再也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
接到毛毛电话那天,他正在老房子里打扫卫生,他的手机里消息无数,但他都没有余裕去回复,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只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更别提还要照顾母亲。
“喂?阿响,你怎么没来报道?不会玩得太嗨,连开学都忘了吧?”
毛毛还是一如既往的样子,打趣起他。
罗阿响沉默了半晌,才对他说:“家里出事了。”
听见罗阿响的声音那刻,毛毛就意识到不对劲。以往明朗的声音变得低沉,最关键的是他的语气毫无波澜,像没有什么再能引起他的注意。
毛毛立刻知道事情非同小可,立刻约了罗阿响见面。
罗阿响没拒绝,他现在或许需要和人聊聊。
这个人不能是谷肆,他现在不想见谷肆。但并非将原因归咎于谷肆,只是他很难保证在谷肆面前保持冷静。
在他内心深处不停地责怪着自己,是不是如果自己寒假没有出去玩,就不会发生这些事,至少可以比现在更了解父亲的情况。见了谷肆,他肯定会立刻崩溃,现在还不是崩溃的时候。
他和毛毛约在了公园,对毛毛说这些的时候,他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毛毛听了他家的变故之后,神情严肃极了,都有点不像毛毛。
“你现在需要帮助,阿响。”
罗阿响摇头,没有任何人能帮他,他孤立无援。毛毛还是学生,他帮不了自己。
“听我说,阿响,我知道你现在很想独自撑起一切,但你也还只是个孩子,我会联系我父母,问他们有没有什么办法。”
毛毛说完立刻准备拨打电话,但被罗阿响拦下了。
罗阿响说:“毛毛,你不准告诉任何人,我和你说,只是因为相信你,现在木已成舟,没人能帮上忙的。”
毛毛听了他的话急了:“我爸妈都是律师,说不定能帮上忙呢?”
罗阿响惨淡一笑:“我爸都死了,如果他还活着,说不定还能有转机,但他死了,你知道吗?”
“但是……”
毛毛见他态度坚决,虽然很不赞成罗阿响的看法,但他毕竟是他人,无法替罗阿响做任何决定。
最后只能妥协:“好吧,但你如果需要帮助,一定要找我,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帮你。”
虽然毛毛这么说,但他知道,罗阿响必定不会向他寻求帮助。以往那双总是熠熠的漂亮眼睛,失去了光泽,好像任何事都不能让其重新焕发生机。
和毛毛见面后,罗阿响的心情仍然沉重。他明天就要去学校,必须在那之前调整好状态,以免别人发现他的异状,特别是谷肆。
他这样告诫自己,但事实却和他的想象南辕北辙:他一整晚都没能睡着。
第二天去学校,同学们都开玩笑说他跟被妖精吸了精气一样,萎靡不振。
谷肆用有些担忧的眼神看他,问道:“没事吧?”
他似乎比其他人更敏锐,一眼就觉察出罗阿响不同往日的郁悒,罗阿响略显疲惫地笑了笑,接着靠在了谷肆的肩上,闭眼假寐,感受着来之不易的片刻平静。
谷肆身上总有浅浅的薄荷味道,让罗阿响感到心安,抚平他脑中的焦虑。
对于罗阿响如此坦率的依赖,谷肆少有地表现出难为情。
其他同学看到他俩这亲密的互动,窃窃私语地调侃,和罗阿响关系好的甚至在明目张胆地发出嘘声。
罗阿响闭着眼,问谷肆:“介意吗?”
谷肆不明所以:“什么?”
“被大家知道你在和我交往。”
谷肆没有回答,但他不知道这羞怯的表现,在罗阿响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在经历了诸多变故之后,他坦诚的少年心变得敏感剔透,洞察他人的情绪,再将其囫囵吞下,变成刺向自己心中的利剑。
午餐后,谷肆将他带到旧操场的一隅,询问他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罗阿响矢口否认。
谷肆:“那怎么没回我消息?”
罗阿响坐在学校的长椅上,手中捏着谷肆骨节分明的手,不停地摩挲着,像在玩什么有趣的玩具。
“我忙着画作业,没怎么看手机。”阿响毫不在意,他甚至有点沉溺于向他人隐瞒撒谎的过程。
“好吧。”谷肆勉强信了他说的话,接着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支录音笔,递给罗阿响。
“我这几天都和乐队在一起练习。”
罗阿响接过录音笔,按下了播放键,是一首曲子,大概是谷肆自己写的。
一阵电吉它的音色强烈刺激着罗阿响的鼓膜,紧接着是各种乐器的加入,组成了一支盛放的鸣奏曲。罗阿响不太懂音乐,但能感受到其中的用心。
“挺好听,你写的?”
“嗯,送给你的第一支曲子。”
罗阿响心中一阵触动,有些鼻酸,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对着谷肆笑了笑,说了声谢谢。
在谷肆眼中,罗阿响的笑容称得上刻意而勉强,以为他是有什么不满意。
“怎么了,不喜欢吗?”谷肆问。
罗阿响摇头:“很喜欢。”
谷肆趁机追问:“我有一个请求,可以吗?”
“什么?”
谷肆很幼稚,非要罗阿响先答应才肯说是什么请求,罗阿响拗不过他,只好点头了。
谷肆说:“想让你给这首歌写词。”
“可是我根本不会呀,什么都不懂。”
“没事,什么时候写好都可以。”谷肆笑着摸摸他的耳垂,“走吧,快上课了。”
罗阿响把录音笔收进校服口袋里,没说话,没答应也没拒绝。
他下晚自习回家时,谷肆照旧想每天送他回家,但罗阿响拒绝了,否则会暴露他已经搬家的事实,而他还不想和谷肆说他家里的事。
到家时,母亲仍然在床上躺着,罗阿响在外面的店里给她打包了一份饭,好说歹说才吃了一点。
他与母亲之间有一种微妙的默契,没人去提起之前的任何事,只是顺着命运随波逐流。尽管有时罗阿响很想知道父亲到底做了他们说的那些事情没有,但他现在没有任何精力去追根溯源,更没有勇气问他妈。
晚上,罗阿响躺在床上,不停地播放谷肆送给他的曲子,直到录音笔没电了,他才停止了这种刻板的听歌行为,沉沉睡去。
但梦里他也被某种东西追赶着,总是在不停地跑,醒来时的感觉跟没睡过一样,浑身酸痛。
自从家里出事后,睡眠就肉眼可见地变得稀薄,就像盘中的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